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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100)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99章 他必须恪尽兄长的本分。

林伯煮好了醒酒汤,叶秋水叫他给江晖送一份,她则自己端了一碗,走到江泠屋外,敲了敲,里面没有应答,叶秋水推开门。

寂静微寒的夜里,漏窗孤影,江泠静静地坐着,面色苍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神色一闪而过的慌乱。

叶秋水说:“醒酒汤,快喝了吧。”

和梦里一样的藕色衣裙,一样的话,她走近了,站在桌前,将汤碗递过来。

江泠手指蜷曲,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空气中,那种旖旎的气息还未散尽。

见他没什么反应,叶秋水有些疑惑,“哥哥?”

江泠却突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站起,没有理会她,冲了出去。

她顿时讶然,回过头,“哥哥!”

江泠站在庭院中,冷风一吹,心头的热霎时平静了。

叶秋水追了出来,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难受?”

江泠沉默,盯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许久,他转过头,看着叶秋水,瞳仁漆黑无波。

她眸子里写满担忧,关怀。

从小到大,芃芃都很乖,很聪明,她有些小性子,会对亲近的人撒娇,但那都是因为,她将他视为兄长一样亲近,尊重。

而他竟然生出那样不轨的心思。

夜风寒凉。

江泠低声道:“我没事。”

他转身回到屋里,端起汤药喝了,激昂的心绪早已沉静下来,心中荒芜一片。

叶秋水跟上来,轻声说:“哥哥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她知道江泠不会喝酒,但是应酬时逃不掉,那就少喝些,喝酒喝多了会伤身。

江泠垂着眼帘,轻轻点了下头。

叶秋水怕打扰到他,让他早些洗漱休息,她一步三回头,叮嘱许久。

门重新阖上。

江泠躺在榻上,了无睡意。

——

第二日一早,江泠就出门了,叶秋水起来后没看到他。

“衙门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江晖挠头,“不知道。”

按理来说,中秋快到了,正是休沐日,悠闲得厉害。

叶秋水不明所以,猜测江泠作为一郡知县,掌管一切事物,大概过节时也很忙。

他数日早出晚归,一直到中秋,才有空出现。

叶秋水准备离开了,过节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但是想到要中秋是团聚的日子,她笑容璀璨,不敢流露伤悲。

小院里摆了张大桌子,一群人围坐着,大家要为叶秋水践行。

她离开四个多月,京师来信催促,许多事情还需要东家去决定。

叶秋水带了不少商品,泉州的丝绸,儋州的瓷器,还有果脯蜜饯一类的吃食,行李装了十几箱,沉甸甸的,马车几乎塞不下。

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来送行,姚县丞旧事重提,想问问江泠的意思。

那日过后,九郎对父母想要安排的这件亲事很满意,催促他们快与知县结亲,好早日迎娶他的妹妹。

叶秋水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她没拒绝,委婉地将话题绕到一边,姚县丞毕竟是江泠的下属,虽然官没他大,但姚家在儋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叶秋水怕拒绝得太干脆会给江泠带来麻烦。

在衙门办事时,姚县丞试探着询问,说起九郎如何如何喜欢叶小娘子,若能迎她进门,是他们姚家三生有幸,定然将她当菩萨一样供着。

江泠一张冷脸,一言不发,姚县丞等半天等不到回答,吓坏了。

须臾,江泠冷静下来,派人去问叶秋水的意思。

江晖忍不住,站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配得上吗?相貌才情哪哪都不够格的,也敢肖想。”

他的话语江泠全都听到了。

的确,谁都配不上她,芃芃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江泠有些失神,想起许多事。

刚随父母回到曲州时,因为语言不通,人又孤僻,所以无论是族中兄弟姊妹,还是书院里的同窗,都不愿意搭理他。

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永远独来独往,亲缘淡薄,父母皆离去,族人也鄙弃。

因为父亲犯下的罪孽,他不能再去县学读书,断了腿,从前的老师同窗看到他都要绕道。

十四岁的时候,芃芃被人牙子盯上,他困于残疾,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

后来,虽有幸得恩师赏识,但仕途坎坷,尚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细想起来,其实江泠已经快不记得父母、族亲的模样了,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人他都记不清了。

回望过去的二十一年,好像大半的回忆都和她有关,脑海里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她任何阶段的模样,从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孩童,到现在富甲一方,有勇有谋的少女。

叶秋水那么好,无论去到哪儿,都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她。

而他没有资格纵容自己,让自己继续沉溺在这永无天日的感情中。

他必须恪尽兄长的本分。

——

仆人带了话,只道:“大人说了,姑娘只需遵从自己的意愿,不必顾虑太多。”

江泠猜到她担心影响到他,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姚家。

他不在乎,婚姻嫁娶之事,她的意愿最重要。

叶秋水愣了愣,如实说:“我不喜欢姚家公子,不想嫁给他。”

仆人将原话重复给江泠,江泠心中起了一丝波澜,很快就被他自己掐灭,他沉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诉姚县丞,他们没有结亲的想法,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

知县拒绝得很明确,话语中也带着警告,他话已至此,不要再打他妹妹的主意。

姚县丞很是遗憾。

中秋一过,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行李早早收拾清点好,叶秋水走之前同家中仆人说了许久,叮嘱林伯,每三个月就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去药铺抓药,碾成药丸,每逢阴雨天,江泠腿痛的时候可以让他服下,能缓解不适,还有衣冠要记得买新的,江泠自己想不到这些,一件衣服穿到发白也不会舍得主动换新。

书房要记得日日清扫,笔墨纸砚要及时添加,没了就去买,别省着。

林伯都一一记下了。

江晖同她告别,叶秋水鼓励他,下次解试再去尝试尝试,江晖是江泠的堂兄弟,是江家唯一对江泠好的,叶秋水希望他可以成为江泠日后仕途上得力的助手。

江晖心中澎湃,连连点头,想到叶妹妹要走了,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休沐日结束后,江泠有公务要忙,叶秋水知道他抽不开身,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她叹了一声气,翻身上马。

江泠坐在衙门公堂中,处理完公务,下属告诉他,叶秋水今日就要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出门送她。

骑马出城时,叶秋水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回过头,看到江泠不知何时来了,风尘仆仆。

他眉眼肃穆,走到她面前,公事公办地叮嘱了一些事情。

叶秋水淡笑,还以为走之前又见不着了。

“哥哥,我先走了,我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还不知道江泠要在此地任职多久。

“嗯。”

江泠话很少,看着她,许久才说一声,“路上小心。”

叶秋水笑了一下,她赶路时穿得都很简洁干练,乌发束起,英气逼人,告别完,勒紧缰绳,目视前方,柔和俏丽的神情霎时变得凌厉,双腿夹紧马腹,纵马驰骋,顷刻间尘土轻扬,她的身影也远去。

江泠目送她,人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官道尽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回到衙门,坐在公堂上,江泠神思飘远,他默然坐着,下属的官员过来汇报事情,喊了好几声他才听到。

江大人很少有失神的时候,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副严谨镇定的模样,近来频频走神,大家一起商谈事情的时候还好,只要他独处,人就沉闷地坐着,也不开口,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叶娘子走后,话变得更少了,也更加严厉。

下属官员提声又唤了一声,江泠回过神,注意力重新放在公事上,说起农事、法度、水利……江泠渐渐将杂事摒弃于外。

——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京畿附近,叶秋水又半道上做了些香料生意,抵达京师时,已是初冬了。

铺子里的伙计排队在门口迎她,远远地瞧见车马来了,阿进与元福殷勤地上前帮忙拆卸货物,胡娘子拉着她下马,关心起路上的情况。

“路上累不累?”

叶秋水笑着摇头,“还好。”

大家簇拥着她进屋,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叶秋水不在,客人来了都会打听,帖子堆积如山,只怕是明日外头的人知道叶大当家回来,请帖会像雪花一样地送过来。

铺子里的人先为叶秋水接风洗尘,听她说起在儋州的的见闻,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叶秋水将礼物分发了,第二日去长公主府拜访,宜阳听说她回来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就跑出来。

“你真是,你干脆一辈子都别回来得了。”

宜阳撅着嘴,看着很不高兴,语气嗔怪,抱怨。

叶秋水将礼物给她,哄了许久,“好敏敏,我错啦,我给你带了东西,是瓷器,我自己烧的。”

儋州的瓷器还算是有名,叶秋水自己闲暇的时候跟师傅学了些手艺,做了个花瓶,亲自调色上釉,烧纸后用纸一层层包着,生怕摔坏,小心翼翼地带回京师。

宜阳见了,眼前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转而想起叶秋水身边的那群“莺莺燕燕”们,别扭地问:“这瓷器,你只给我做了?还是别的什么‘小姐妹’也有?”

“当然只有你!”

叶秋水说:“我给郡主带的东西和旁人都不一样,其他是我买的,这个是我自己学了做的,独一无二!”

宜阳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笑完想起自己郡主的身份,下巴扬了扬,倨傲地咕哝:“这还差不多。”

她将花瓶放在卧房中,让侍女去剪了两枝花插上。

回到京师,一张张帖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有请叶秋水喝茶的,还有请她逛园子的。

叶秋水一开始还勤于参加,后来实在是捱不住了,只能装病。

实则偷偷溜出去做生意,她带来泉州府的丝绸,以少为贵,卖给京师贵夫人的方式也很稀奇,买合香赠丝绸,那些精美绝伦的绞罗不单独售卖,只有购买檀韵香榭的合香时才会赠送。

香也不是随便买一个就行,必须购买东家亲自调配的合香,而叶东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开工,她只给有缘的夫人制香,香是根据夫人的喜好定制的,独一无二,赠送的绞罗也与香气搭配,色彩、气味上相得益彰,乃檀韵香榭独有的特色。

一时,京师贵妇小姐都以拥有叶东家赠送的绞罗为尚。

叶秋水很会利用世人的心理,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物以稀为贵,用烂大街的经营方式她怎么出头。

赚到钱了,叶秋水又开始捣鼓起药材生意,四处打听,了解这个行业的买卖情况。

伙计们见了,不以为然,他们东家一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玩腻了香料市场,又改卖毛皮绞罗,偶尔还玩玩瓷器。

如今琢磨起药材,也不什么稀奇事。

但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她研究得很认真,了解各个地方的药材价钱,越研究,心里越沉重。

不只是儋州,在其他许多地方,药都是稀贵物,只有富人可以享有,倘若穷人病了,只能寻找可以替代的廉价药材来治病,效果不明显,病长期得不到治愈,越拖越严重,最后被沉疴旧疾拖垮了身体。

或者,为了昂贵的药材,不得不卖身为奴,欠下高债,世世代代,忍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商人以此为利,药铺肆意哄抬价格,明明是用以治病救人的药材,却可以说是富人的专属品,那些穷苦的百姓,若是生了病,似乎只剩下一个等死的必然结局。

明明这其中,许多人才是深入丛林险境,取得昂贵药材的人,就像珠奴,东珠由他们摘来,但富裕的却并不是这群人。

叶秋水花了许久研究透药材的进货渠道,她回到京师呆了一个月就再次出发了。

铺子交给了其他人打理,伙计们有些不明白,在香料这一行上,他们东家已经无人能敌,不会再有人超过她,靠檀韵香榭一家店赚的钱能保她数世无忧,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干其他事。

大家只当她是做着玩,胡娘子却摇了摇头,轻笑。

她见证过叶秋水走过的每一段路,知道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目标也不会永远在一处停留,这个倔强的少女,一直在前进。

胡娘子接管了铺子,叶秋水则安心离京,她先去了中原地区,置购部分药材,低价出售给普通百姓,叶秋水沿路义诊,帮助穷人免费看病,她的药材卖得比其他药商的便宜至少一倍,许多刻意被抬高的药材价格也被她压了下来,叶秋水做这一行赚不到什么钱,只是不忍心再看到有人因为吃不起药而含恨病死。

她先后去了中原、陇右,在关外遇到有人抢货物,幸好碰到巡视的军队,叶秋水一行人被救下,她感激不尽,一抬头,发现为首的竟然是薛小侯爷,一年不见,薛琅竟然还记得她,嘴角噙笑,说道:“叶小娘子,真是巧啊,这次你做的又是什么生意?”

上次见,薛琅还带着点少年的痞性,张扬不羁,大概是在军中久了,加上年纪长了一岁,举止间渐渐变得沉稳。

他驱着马,含笑打量。

叶秋水说她是来关外做药材买卖的。

“药材?”

薛琅挑眉,“先前不是卖的香料?”

叶秋水说:“都卖。”

她好奇问道:“小侯爷怎么在陇右?”

她记得先前薛琅还在蜀中剿匪。

“官家让的。”薛琅打马慢行,摊了摊手,“没办法呀,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我,我就得搬哪儿去。”

叶秋水低声一笑。

“你呢,怎么突然想到做药材生意了?”

叶秋水答道:“想换个花样。”

薛琅问:“买卖可做完了?还要在陇右多久?”

叶秋水算了算,“七八日。”

“行啊。”薛琅点点头,“我与叶小娘子有缘,我这个人就喜欢和漂亮小娘子玩,反正不亏,这几日,不若就由我护送你们商队。”

叶秋水受宠若惊,“这哪儿行?”

“行的。”薛琅笑容明朗,“反正是官家的兵,我借花献佛不是?”

叶秋水在陇右跑了七八日,出行都有薛琅带军陪同,倒是没再遇到沙匪,她平平安安同关外商人谈拢生意,带着几十箱药材,返回境内。

薛琅一直随行左右,他爱说笑,逗弄人,因为去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多,送她离开时,告诉叶秋水,哪些地方能直接接触到药农,无需从其它药商手中高价购买药材。

叶秋水记住了,千恩万谢。

——

初春的省试将要举行,距离上一批进士受官已过去近两年,官家过问起他们的近况,特别关注了那个被单独派去儋州的江泠。

两年来,进士们有的去了六部,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升官,有的被黜落,起起伏伏,惊心动魄,官家对儋州的那位不管不问,让有些看好江泠的掌院也不禁为他可惜。

将近两年过去,从官家嘴里再次听到江泠的名字时,掌院有些没反应过来。

地方外派的御史带回来巡按审查的结果,奏折上声称,江泠在任期间,广建学堂,兴水利、勤农耕,儋州三次发大水都熬过去了,伤亡很小。

且江泠任县令时,儋州作奸犯科之事少了许多,鲜少有欺男霸女的恶行发生,税收增加,百姓安居乐业,对江知县称赞有加。

御史下去巡按地方,对这位江知县最是印象深刻。

他手持一根竹杖,风雪无阻,哪里有难,江知县都会亲自前往处理,他冷静自持,不受任何蛊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江泠政绩斐然,换做旁人,七八年,十余年都不一定能做成这样。

官家了解了他的近况,第二日便下旨,将江泠调回中枢,入工部,任主事一职。

官职不高,但回到官家眼皮子底下,在六部当值,升职很快。

文书快马加鞭送到儋州,要江泠即刻出发。

他接到文书时还有些诧异,调回中枢的旨意来得突然,江泠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儋州当一辈子县令的准备。

旨意已经下来,工部缺人,江泠两个月内就得上任,事情紧急,他连夜办好交接,收拾完行囊,天不亮就出发。

官家看中他在水利农事上的才能,查了档案,发现他对律法,财政等等都很熟,纠结了许久,究竟让江泠去哪个部,还是放在身边做个秘阁校理。

思来想去,先丢到工部,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些能耐。

江泠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暮春时,总算抵达京城。

恩师严敬渊早就收到消息,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然而江泠到了地方,来不及休息,赶忙换了身干净衣服进宫面圣,官家问了几句话,让他回去准备着,过两日就上任了。

出了宫,也等不及歇下,一群人拉住他问东问西,关怀许久。

有些是当年的同科进士,或翰林院的同僚,甚至还有些不认识的人。

谁能想到,江泠还有回京的一日,官家单独召见,显然是极为看重。

今非昔比,调回中枢,从六部小官做起,前途未卜,但已经可以预料到未来的光明璀璨。

严琮先揽过他,挥开其他人,大笑许久,“走走走,去我家,我叔父早就等着了。”

江泠颔首,带着自己从儋州带回来的土产登门见严敬渊。

严敬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问了许多事。

江泠在儋州的两年做了许多实事,他的那些政绩,换做别人,不知道要干多少年,地方巡查的御史回来同官家说了许多好话,又恰巧工部缺人,官家想到他,下旨将他召回京填补职位空缺。

“去地方历练两年也好。”

严敬渊嬉笑说:“瞧瞧,沉稳了不少,越发严厉了。”

席上,严敬渊越老越爱谈笑,反观之,年轻的江泠沉默寡言,眉眼间满是威严气度,严家的小辈都不敢乱说话。

笑完,严敬渊又严肃起来,说:“如今回到京师,更要脚踏实地,切勿焦躁。”

江泠沉声应答:“学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