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比不得你单身时,我们是三口之家,将来还会再添人口。结了婚就是居家过日子,处处都要计划,不能靠借钱过日子。”
惠才一门心思想找个工作贴补家用,那样一家子就不必全靠吕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听说医院的中药仓库需要切药的人手,她赶紧跑去应工。
中药仓库是一幢老房子,泥砖墙壁,灰白的两扇大门,门上两个斑驳的铜环显示了房子的年头。惠才每天都带着女儿早早地等在门口,保管员开了门,她便进去切药。
切药其实是铡药。人坐在装有铡刀的长凳上,将各种药材放在刀下切。长长的药材经过铡刀一上一下,便成片或成段耷拉着掉进撮箕里。草本植物容易铡,木本植物往往很硬,要放进缸里泡上三四天。像最常用的甘草,就有着手指那么粗硬的藤蔓,非得泡软了才能铡得动。
铡药的几位女工都是医院职工家属,没有正式工作。两位先来的女工对铡药已轻车熟路,她们耐心地教导惠才,比如铡药前要先磨刀,铡刀磨得飞快雪亮才好使;左手要如何拿药才不会铡着手。
切一个月的药,能挣到二十六七块。这笔钱加上吕的工资,好好筹划一番,日子好歹能过下去了。蔬菜自给自足,猪肉、菜油、布料都需凭票购买。每月买到手的东西少得可怜,连买块豆腐都要起早去街上排队。
家中大小开支,吕一概不管。好在他渐渐不再乱花钱,单身时大手大脚的习惯收敛了许多,每月几十块的工资都如数拿回家。
2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吕不擅和领导打交道,又背着个地主成分,看到同事一个个被揪,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轮到自己。幸亏他平时为人老实,最高也只当过科室主任,没有成为攻击的目标。但只要有下乡任务,吕总是首当其冲,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
那年,惠才养了只黑兔子,给女儿当玩物。兔子几个月便长到了三斤多,一身黑毛油光发亮,一对红眼睛晶莹闪烁。惠才好几次想杀掉兔子来改善生活,却都没舍得,结果就一直养着,成了只宠物。
有段时间,几户邻居都遭了小偷,惠才也很担心别人来偷兔子。夜里兔子用只木箱放在门前台阶上,不知为何就没想到将箱子端进屋里。
一天深夜,果真有人来偷兔子了。惠才被兔子的尖叫声吵醒了,抖抖索索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后面,身子过电般抖着,生怕贼会撬门而入。她绝不敢冲出门去,只能颤颤巍巍地喊:“打贼呀,打贼呀!不要偷我的兔子,不要偷我的兔子!”
窸窸窣窣一阵后,一切归于平静。惠才知道,兔子被偷走了。
第二天一早,惠才抱着点侥幸,打开门先去看兔子,木箱里空空如也。她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么大一只兔子,吃都舍不得吃,却被偷掉了。要是吕没下乡就好了,他肯定敢起来打贼。老二在肚子里,她已是个孕妇,医院也不照顾一下,总是要吕下乡。
吕从乡下回来了。惠才告诉他,兔子被人偷掉了,她听到兔子叫,但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你在家就好了。”她遗憾地说。
未料吕反应激烈,一个劲地质问惠才:“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贼是坏人呀!你就不能起来捉贼?”
“我是好人,但我怕贼,因为贼是坏人。我连门都不敢开,吓得站在门背后发抖,一直叫着‘不要偷我的兔子’。要是你在家就好了,你不怕,可以起来捉贼。”
吕不语。惠才心想,他也是一时之气,责怪几句就责怪几句吧,他也心痛呀!那么大一只兔子,一直舍不得杀来吃。
谁知到了半夜,吕坐在床沿上又开始追问:“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怎么就不敢开门?”
惠才说:“我是好人,但我怕贼,我晓得我打不过贼,反会被贼打死。你以为我不难过、不心痛吗?你这样不讲道理地质问我,我怎样回答你才满意?兔子偷掉了,我也很伤心,大哭了一场,我又对谁去出气?你想过我的心情吗?不要多,哪怕一点点,你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责怪我……”
见惠才当真生起气来,吕不出声,起身走开了。
天麻麻亮,惠才就起了床,装了满满一桶要洗的衣服,痛苦又茫然地朝着河边走去。想到吕对自己的伤害,她无奈至极。
时辰还早,路上没什么人。走上两百米,就到了通往河堤的阶梯,惠才拾级而上,站在河堤上尽情地大哭了一场。后来,她停下哭泣,一级一级地下到河边,走向洗衣的青石板。她蹲下来,凝望着清亮的河水和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挨着河水的青草,流苏般随着河水缓缓流动,整齐有致地斜斜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