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蝶瞥了眼宗杭,把她拉远些,又拉远些:“我来的时候,住格尔木一家大酒店,后来宗杭找到我,我就跟他住了一间。”
这话没头没脑的,也没重点,易飒蹙起眉头,觉得丁玉蝶要想接班,还真得历练历练:“然后呢”
“宗杭从那家酒店里,给他家里人打了电话,他爸已经找过去了,调了监控,也知道住那间客房的是我,拿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前两天我们不是信号不通吗,他找不到我,已经把我亲戚朋友盘问了个遍了。”
懂了,易飒的目光落在丁玉蝶的手机上:“那刚那个电话”
“宗杭的爸爸打的。”
“你怎么回的”
“我不太了解情况,让他稍等,说马上回给他。”
易飒深吁了口气,然后把手心摊向他:“给我吧,我来回。”
她接过手机,点开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回拨。
等接通的当儿,忍不住环目四顾。
三江源真大,那头披霜盖雪,这儿却毫无迹象,甚至有葱翠绿意,远山之上是湛蓝天幕,其上流云冉冉。
也是时候,送宗杭回家了。gd1806102:
===第124章 31===
夕阳西下时分, 到达南距格尔木160公里处的昆仑山垭口。
这是青藏公路上的一大关隘,业已成了旅游景点, 有自驾游的客人行经此处,势必要停车和披挂着哈达以及经幡的山口标记碑合影留恋的只是今儿却清静,天公有心作美:披覆着银灰色雪盖的千万山头莽莽苍苍,都浸在柔和日光里。
易飒招呼宗杭:“腰都坐酸了, 下来走走。”
宗杭也是这个感觉,第一个窜下车,又是伸懒腰又是做大转体, 无意间一瞥眼,才发现丁玉蝶压根没下来,而易飒弯着腰, 正从一个拎包里抽出那本软面册子。
宗杭心里一顿,知道她应该是想跟自己说事情,于是接下来都听她的:她说走远些景色更好看,他就跟着往远处走;她说高处视野更通透, 他就跟着她爬上最高的那个土坡。
土坡上有风, 不大,地面上爬很短的黄褐色植被, 宗杭也不认识是什么。
易飒攥着那本册子, 觉得话都好说,但开场难。
好在宗杭给她解了围:“其实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
易飒反奇怪了:“你知道什么了”
宗杭指了指那本软面册子。
“怎么知道的”
“丁玉蝶刚到营地的那个晚上, 不是拉着你说了大半天话吗, ”宗杭有点不好意思, 吞吞吐吐,“就是那个时候。”
怪不得呢,易飒斜乜了他一眼:“你倒是越来越会动脑子了。”
宗杭权当这是在夸他,还谦虚了一把:“一点点吧。”
易飒咯咯笑起来。
她把本子扔在地上当坐垫,一屁股坐下去,又拍拍身边的地:“你坐这。”
宗杭坐下去,手臂圈挽住膝盖,和她并着肩看对面山顶的云团被天上的风推涌。
过了会,易飒说:“我过几年就要死了。”
语调平静,好像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下个月要去哪儿玩。
宗杭说:“不会的,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易飒没吭声,那些重症病人、抑或走到绝路的人,总会接收到无数类似的善意安慰,诸如“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听听就好,不用太当真。
她看向宗杭,并不瞒他:“你也会有同样的问题,不过还好,盘岭叔说,你至少还有个二三十年,或者更长。”
她看着宗杭笑:“所以,你也不用太灰心。二三十年,几乎是整个人生了,不耽误你追漂亮姑娘、结婚、生孩子,你要是动作快效率高的话,说不定能看到你的儿子娶媳妇呢。”
说什么胡话,宗杭狠狠瞪了易飒一眼。
易飒不当回事:“呦,还瞪我呢。”
宗杭心一横,像是要跟人吵架:“但是我喜欢你啊。”
易飒哦了一声:“喜欢又怎么样呢你要追我吗娶我吗然后过两年给我办丧事吗你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呢你爸妈又会怎么想呢你都没想过吧”
宗杭一时语塞,心头有点空空的,像是这坡上的风,都变着法儿从他前胸后背的孔隙中透了过去:他确实还没想过那么多。
易飒笑:“难怪人家老说,男孩子就是要晚熟点,宗杭,你现在只知道喜欢,但你不知道喜欢后头,还缀着很多很多事呢,你都没想清楚。我有时候看你,跟个孩子似的”
她想了一下,说他:“嗯,不成熟。”
宗杭急了:“谁说的我成熟”
说到一半,自己悔不迭的,恨不得把话给吞回去:哪有人梗着脖子标榜自己“成熟”的这不欲盖弥彰吗
但是,易飒就很成熟吗她还不是跟他一样就爱在他面前扮老成。
易飒看他发急,真想拿手摸摸他脑袋,那个半边头发差不多被燎没了的脑袋。
她手指微屈了一下,还是缩了回来,顿了顿才柔声说:“可以了,宗杭,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真的该回家去了。”
就知道她会提这茬。
“那盘岭叔呢,他还没下落呢。”
易飒平心静气:“盘岭叔已经指定了丁玉蝶接他的班,后续再有事,自然会有三姓、有丁玉蝶去安排。”
“但你,宗杭,你还有父母等着你,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去冒险,这次是幸运,但人不可能每次都幸运。我在地窟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要是能出去,我一定把你送走,不肯走的话,捆也得拿绳子捆走。”
宗杭沉默了会,眼睛有点发涩,好一会儿才很固执地看她:“所以你把我叫下来,是在跟我告别是吗”
易飒说:“对,就是,你能明白就好。”
“是什么样的那种告别过一阵子再见的那种,还是再也不见的”
他觉得怎么着都不该是后一种的,但话说出来,越看易飒的表情越觉得心里没底,末了忽然反应过来:她要的就是这种的
宗杭脑子里嗡嗡的,大叫:“我不同意你有必要吗有必要这样吗”
他可以先回家去休养,让父母放心,过一阵子再去找她啊,她怕他有危险,至多三姓再有犯险的事,他再也不提跟去的话了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了,连面都不让见了。
易飒却只是笑,眸光愈发柔和:“宗杭,你知道吗,来的路上,我做了个梦,梦里,还打了你了。”
宗杭堵着气不想听,但她还是说了。
说起鸡蛋花树下,说起他因为嗅到难闻的异味而四处找寻,而她因为害怕自己被看到,拿着树枝劈头盖脸打他。
“我想好了,如果事情注定这样发展,那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也不要人照顾,更不想让你来送这一程,我不愿意人家看到我丑陋破落的样子,我只想一个人清静待着。”
宗杭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易飒打断了:“你说服不了我的,你从来也说不过我,我心意很坚决,就是这样。”
宗杭沉默了会,说了句:“一定要一个人去捱吗”
易飒叹气,说:“你们可真奇怪。”
她喃喃:“小时候,哪怕是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是周围的大人,一见到我就长吁短叹的,红着眼圈说我命苦。”
“现在你也是,一定要觉得我在苦捱。我不觉得是捱,我只觉得我愿意这样,宗杭,你配合一下,让我去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不要找我了,前头还有不错的人生在等着你,你跨出一步就行。”
前头
宗杭茫然地抬头前看,看到盘山公路上,一条长长的车队正蜿蜒而来。
他还以为是过路的车队,但易飒站起身来,一直目视着那列车越来越近。
宗杭有点不安,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列车队好像是冲着他们来的,也看到他们了,正逐渐减速。
头车停在了土坡下。
易飒低声说了句:“宗杭,你要记住我的话,你还有一整个人生呢,向前走,过去的能忘掉就忘掉吧。你去爱最好的人,过最想要的生活,你这么好,就应该得到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