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的底子差,又只能靠自学,大学自然是考不上的。明蕙结婚几年没怀孕,检查出来是她的问题,陈至展提出离婚,本以为明蕙要哭哭啼啼一哭二闹三上吊,准备了一筐安抚她的话。可明蕙答应得太干脆,准备的话一点儿没派上用场。最后生气的竟是主动提出离婚的人,他对明蕙说:“你心早不在我这儿了吧,你不会以为你离了婚,姓林的就会娶你吧。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你是黄花闺女的时候,他都看不上你,何况现在?”明蕙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很平静地说:“我们俩的事,扯别人做什么?你要不想离婚,那就别离了。”陈至展梗在那儿,他还是要离婚的,只是明蕙答应得太迅速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明蕙离婚分了五百块钱,她用这钱给自己买了一台缝纫机,剩下的给林宁山留着。她结婚林宁山给了一块毛毯一块布料两袋奶粉,他结婚,她送的东西当然不能比他差。她没等来林宁山结婚,等到了他出国。她从信里得知林宁山要出国,连夜给他绣被面,两个被面,一个绣着百合花,另一个是交颈鸳鸯,为了让林宁山出国前收到,她两天没睡觉。做好被面,她又去县里买了两只钢笔,一并邮给了林宁山,作为他未来的结婚礼物。
林宁山出国后,明蕙偶尔也会想他会跟什么人结婚,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很久之后,她又结了婚,家里买了电视,她在电视上看美国电影,镜头扫到卧室,她看着床上的被子想,她送给林宁山的被面怕是和这样的卧室和床格格不入。
明蕙看着过往的车辆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过着过着她就把自己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再见面又能怎么样呢?他都不会认出她。如果林宁山还记得她,那记忆就停在四十年前吧。
她调转自行车,又回到市场,给母亲买做衣服的布料。从村子到县城坐公交车往返要十五块。明蕙觉得这钱花得很没必要,每次都是骑自行车来去。
回家路上,明蕙的自行车坏了。她弯下腰检查车子,迎面驶来一辆面包车。她想,真是巧,又是面包。车越来越近,她的手不自制地抖了一下,但她马上镇静下来,把自行车推到道边,让出路来,低头检查车子,发现车链掉了。
面包车从她旁边驶过,明蕙仍低着头。这车有些年历史了,经常有些小毛病,明蕙已经成了半个修车匠。可这次,她怎么挂链子都挂不上。不知怎么回事,面包车突然停了,司机跳下了车,朝着明蕙走来。
“用帮忙吗?”
明蕙仍低着头,说:“谢谢,不用。”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也不全是因为他说的那几个字暴露出的声音,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而是一种直觉。真遇到了,她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得多,这么多年没见,她对他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她知道,只要她不做自我介绍,他就不会认出她。
她继续弯着身子挂车链,等着男人和车离开。可人就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我试一下吧。”
明蕙不去看男人,仰头看天上的云。
男人很快挂好了车链,明蕙笑着说谢谢。她是抬头说的谢谢,因为知道他根本不会认出她,所以很平静地把他的脸看了个大概,她想,他比电视里看着风度还要更好一些。他其实只上过一次节目,但明蕙重复看了几遍,看见他竟不觉得怎么陌生。
明蕙看着林宁山的背影,她脸上的笑也消失了,她想,他果然没有认出她。
路边的□□自开着,天上的云被染红了,风吹起她鬓间的头发,她现在的头发还都是黑的,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白了,日子过得很快的。
明蕙转过身,手按在车把上,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叫明蕙,不是肯定,而是询问。
第4章
林宁山一开始并不敢确定那是明蕙,不是因为她和年轻时太不像,而是过于像了。她比他预想的要年轻些,想象中的她要更胖些,像乡下做了祖母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点儿慈祥之气的。可这些眼前的人都没有,她缺乏放任自己发胖的从容,脸上带着对人的防备。最终她生怕麻烦人的劲儿又和他记忆里的明蕙叠在了一起。他转身看见她的背影,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明蕙听到自己的名字,双肩发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亚麻衬衫,确认上面没有任何污渍。亚麻衬衫是她自己做的,牛仔裤也是她做的,她最近囤了一些牛仔布准备做牛仔裤卖,她画了几个样式,这是她用她买的牛仔布布做的第一条裤子。明蕙早上出门之前在脑后随便盘了一个圆髻,此刻已经有些松散,好在头发扣着草藤帽,看不太出来,帽子是她自己编的,手上拿的包也是她自己编的,包的内胆是她自己做的。她是前现代社会的人,靠着自己就可以自给自足,但也只能够自给自足,没多余的钱做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