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这群半月士兵,神情极为激动,一边尖叫,一边呜呜咽咽,喊话中还夹杂着一些半生不熟的半月词汇,应当是他在这里做肥料的五六十年里胡乱学的。那名被称为“将军”的九尺半月人见这边土里有一个东西在不断扭动尖叫,仿佛也觉得很是恶心,一个狼牙棒锤下去,数根锐利的尖刺扎穿了土埋面的脑袋。土埋面尖叫一声,他再一提,尖刺就嵌着那土埋面的面门,把他连根拔起,从土里带了出来,实现了他“放我出去”的愿望。
可是,连在这土埋面的脖子下面破土而出的,根本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
几名商人见此恐怖景象,吓得大叫。而那土埋面的脑袋从狼牙棒的尖刺上脱落,满脸是血,看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吓住了,倒吸一口冷气,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谢怜提醒道:“这是你的身体。”
想想也知道了。这人在沙漠的土地里埋了五六十年,身体的血肉,早就尽数化为那些善月草的养分,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土埋面还不肯相信,道:“这怎么可能??我的身体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身体!!!”
他语音凄厉无比,这幅画面可怕又可悲,谢怜摇了摇头,三郎却是嗤笑一声,道:“你现在才看不惯你这副身体?那方才从你嘴里伸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你觉得没问题吗?”
土埋面立即反驳道:“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只不过是比普通人的舌头长了一点罢了!”
三郎眼角眉梢里尽是讥笑,道:“嗯,不错,稍微长了一点。哈哈。”
土埋面道:“不错!只不过稍微长了一点!那只是我这么多年为了吃飞虫爬虫活命,慢慢地越伸越长,才变成这样的!”
他刚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也许还是活着的,而为了活下去,就努力地伸长舌头去吃那些飞虫与爬虫。渐渐的,他不再是人了,那舌头便也越来越长,吃的“食物”,也从飞虫爬虫,变成了更可怕的东西。
但因为他一直被埋在土里,这么多年都看不到自己身体的模样,根本无法接受,也不愿相信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土埋面努力辩解道:“也有人的舌头比较长的!”
三郎笑了。望着他,谢怜心中莫名一寒。这少年的笑容,真令人有一种即将剥下他人脸皮般的冷酷。
三郎道:“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
被问了这么一句后,那土埋面仿佛有了危机感。他突然烦躁起来,道:“我当然是人。我是人!”
他一边喊着,一边努力地活动自己已经化为白骨的手脚,想在地上爬动。也许是因为终于从土里出来了,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狂笑道:“我要回去了,我可以回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喀!”
他的笑声太过刺耳,终于惹烦了那半月将军,一脚下去,这土埋面的颅骨瞬间碎裂。而他那“我是人”的尖叫,也再发不出来了。
那“将军”踩碎了烦人的土埋面后,冲士兵们大声喊了一句,一群半月士兵便挥着狼牙棒,冲这群人大吼几声,开始驱赶着他们往皇宫外走动。
谢怜走在最前,三郎依旧跟在他身后。即便是在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半月士兵押送的途中,这少年的步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犹如在散步。从方才起,谢怜就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说话,走了一阵,见那群半月士兵又彼此交谈起来,不怎么注意他们了,便低声道:“他们称这头领的半月人为将军。不知是什么将军。”
果然,他一发问,三郎还是回答了。他道:“半月国灭亡时,只有一位将军。他的名字,翻译成汉,叫做刻磨。”
谢怜道:“刻磨?”
这名字着实奇怪。三郎道:“不错。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身体孱弱,时常受人欺辱,发誓变强,便以石刻磨盘锻炼力气,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谢怜忍不住心想:“那其实也可以叫大力”
三郎又道:“传闻刻磨是半月国历代最勇猛的大将,身长九尺,力大无穷,乃是半月国师的忠实拥护者。”
谢怜道:“死后也是吗?现在他是要送我们到半月国师那里去?”
三郎道:“或许吧。”
万一那里的半月士兵更多,该如何脱身?不知引开二人的南风那边又如何了?善月草已拿到手,又该怎么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送到中毒者手中?
谢怜一路走一路思索,发现那刻磨将军带他们越走越偏僻,最后,把他们带到了半月国极边缘的一处,这才停下。谢怜驻足,抬头仰望,一堵高大无比的黄土墙立在他面前,仿佛一个巨人。
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罪人坑。
虽然曾在半月国附近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是,谢怜其实不常进入半月城,当然,也从没靠近过这罪人坑。近看着这座罪人坑,莫名心悸。
黄土墙外侧的一面设有楼梯,沿着这简陋的楼梯缓缓攀行的同时,谢怜向下俯瞰,不断以肉眼观望,终于明白了这阵心悸是源于什么。
并非因为联想到这个地方是作酷刑之用,所以不寒而栗,也并非忧心这一行人是否会被推入坑底,而是一种纯粹由于感应到法力阵场存在的心悸。
这罪人坑四周的地势和格局,被人故意设成了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
而这个阵法,作用只有一个让掉下这坑的人,永远也爬不上来!
所谓的“爬不上来”,意思是,就算有人放了绳子下去,或者搭了梯子,底下的人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往上爬,爬到一半,阵法便会启动,而那人也会被重新打下去。谢怜不动声色地以手扶墙,行了一路段,大致摸清了这墙的材质,发现这墙远看像是土,其实却是坚硬无比的石头,并且可能也加持了什么咒法,必然很难打破。
而等到他们登尽了楼梯,来到罪人坑的顶部,站在黄土墙的墙檐之上,第一眼所见的景象,只能以“震撼”二字来形容。
整个罪人坑就是四道高墙包围而成的。每一道高墙,长逾三十余丈,高逾二十余丈,每堵墙厚度约有四尺,森然耸立。四堵墙的中间,围出了一个四方的巨大空间,其上没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台或横木。
天色已晚,巨坑黑漆漆的完全望不到底,只有阵阵寒气和血腥之气,不时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散上来。
众人踩着没有任何护栏的高墙之檐,在这距离地面有数十丈的高空行走,没几个人敢往下看。而走了一阵,前方遇到了一根竖立的长杆,杆子上吊着一具尸体,正是他们之前在下面见到的那具。那尸体极小一具,是个黑衣少女,衣服破破烂烂,低垂着头。
谢怜知道,这根杆子是专门用来挂那些士兵们想恶意羞辱的罪人的。通常狱卒们会把那罪人的衣服扒光,赤裸着吊上去,任犯人饿死或者脱水而死,死后尸体随风摆动,日晒、雨淋、风干,肢体则会一边腐烂,一边往下掉落,尸体的死状极为难看。
这少女尸体尚未腐烂,必然死了没有多久,也许是附近的居民。这群半月士兵竟然把一个小姑娘的尸体挂在这种地方,当真是极为凶残恶毒了。阿昭、天生等人见了这幅情形,俱是脸色苍白,顿住脚步不敢前行,好在,刻磨也没有再赶他们了。他转过身去,冲着罪人坑底,长长地大喊了一声。
谢怜心中正觉奇怪:“为什么要如此喊上一声?”下一刻,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似是对他这一声大喝的回应,漆黑的坑底,传来了阵阵咆哮之声。如虎狼,如怪兽,如海啸,成百上千,震耳欲聋。墙檐上数人几乎被这吼声震得站不住脚,谢怜还听到了沙尘碎石被震落的簌簌之声,清晰至极。
只有犯人才会被投入罪人坑,莫非回应刻磨的是坑底罪人的亡魂?
这时,刻磨冲底下又吼了一句。谢怜仔细听辨,这一次,他不再是无意义的吼叫了,也不是什么咒骂的话,相反,应该是鼓舞。谢怜非常确定,他听到了这样一个词“兄弟们”。
刻磨吼完,冲押着谢怜等人的半月士兵喊了一句。这一句,谢怜听的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