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走近两步。
他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怪,说不清哪里怪。
就好比他刚刚告诉她,她妈妈去世很多年。常人听见,至少会象征性地说一句“哦,抱歉,我不知道”,事实上他都已经准备好说“没事,不要紧”,可她完全没有,她只是像听见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一样,象征性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等他走近了,成芸又问:“你哥是亲哥么?”
她的目光很清淡,带着点微微的好奇,不紧迫,可也不松。
她就这样一句一句地问,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不突兀,一点点的,温水煮青蛙似地把所有她想知道的都问出来。
阿南心里有些焦躁,可他摸不清焦躁的缘由。
“是么?”
她还在问。
算了,说吧,有什么都说出去好了。
阿南停顿了一会,开口回答:“是,我亲哥。”
“哥哥也打工?”
“不,哥哥在家干活。”
“结婚了么?”
“结了。”
“你还是你哥。”
“我哥。”
阿南脱口而出,成芸恍然一挑眉,“哦。”
阿南看着她,把眼神转化成语言说出口,“……你真无聊。”
成芸对于包车司机对自己不敬的事情采取了宽宏大量的态度,全不在意,吊着眼梢看着他:“你要觉得我无聊就干脆把下一个问题也说了,我这人吃不得亏,总要讨回场子才行。”
阿南看向一边。
半晌,他转回头,说:“我——”
“哎,等等。”成芸打断他,抬起一根食指,点拨似地对他说:“我之前告诉你的都是真话。”
阿南紧皱眉头,“我也不撒谎。”
“好。”成芸逗小孩似地鼓鼓掌。“说吧。”
阿南忽然哑口无言了。
人总会碰到一种奇怪的情况,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轻易就能表明的态度,却因为之前加了太多的铺垫而多了一份复杂感。
成芸说:“说啊。”
阿南低声说了一句话,也没有看她。成芸说:“没听着。”
阿南又说了一遍,成芸皱眉,“能不能痛快点,那么点动静,说给蚊子听呢?”
阿南心里那团焦躁的火被点着了,抬头看着成芸,声音明显变大了——“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行了吧?”
四只眼睛看着阿南。
没错,四只——那个一直慢悠悠地整理毛线的侗族老太太也转过来跟成芸一起看。
成芸眨眨眼,小声跟阿南说:“这不是什么骄傲的事,别这么大声。”
这女人真的是——
“……”阿南咬牙,转头就往外面走。
成芸在他身后说:“找到小张告诉她,今晚我们去你的寨子里住。”
她一句话,他又得站住脚。
“什么?”
“告诉小张,不用联系住处了,我们去你的寨子住。”
山水寂静,阿南低着头,半晌,才缓缓地说:“我家那边条件不好。”
“出来玩么,走的就是个感觉,不是非要条件好才行。”
“张导游会同意么?”
“你放心。”成芸不急不缓地说,“小张秉承着顾客至上的服务塬则,是个非常具有职业道德的导游,跟有些人不一样。”
阿南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说:“你要住我家么。”
成芸长腿一伸,“看你邀不邀请我们了。”
直到他们离开叁宝侗寨,阿南也没有说明他是不是要邀请成芸。
阿南对回家的路格外熟悉,连续拐了几次弯之后,车子来到一条小路上。
此时周围已经没有楼房,只有田地里偶尔冒出来的小矮屋。这条路也不平坦,一条羊肠小道,开起来磕磕绊绊。路上没有行人,开了二十几分钟,只有两辆拉木材的叁轮车与他们错身而过。
路上没有指示牌,没有岔路口,只有这么一条道,好像能开到天荒地老。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
成芸只开口一次,她问阿南:“往哪边走。”
阿南回答:“西。”
“一路向西?”
“嗯。”
“走多久?”
阿南不说话了。
成芸在车上点了根烟,转头看向窗外。
阿南很沉默,虽然往常他开车也不喜欢说话,但是这次,他格外的沉默。
有些像翻滚的热流鼓动地表,也像黑色的烟云压着天际。
开了将近四十分钟后,总算来到一个有些人烟的地方。阿南把车停在一个路口,成芸朝外面看了一眼,外面全是低矮的水泥房子,来往行人也都是工人打扮,灰头土脸。这里不像是侗寨。
成芸刚要开口问,阿南已经下车,留下一句话:“在这等着。”
转头,张导又在后座睡着了,成芸长舒一口气,告诉自己要耐心。
十分钟后,阿南回来,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车子启动,成芸淡淡地说:“什么。”
阿南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挂档,他们又回到刚刚的那条小路上。
他不回答她的话,成芸冷笑一声,也不再开口。
太阳快下山了,天越来越红,越来越暗。
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于天际,阿南终于停车了。
“下车。”他说,“从这开始要走路。”
他一边说,一边弯腰从底下够出来个什么。成芸看过去,是刚刚那个塑料袋。
阿南把黑色的塑料袋扔给成芸,成芸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双旅游鞋。
耐克的——
当然是假的。
成芸在嘴里舔了舔牙齿。真假不要紧,反正是一双旅游鞋。
她换上鞋,这边阿南已经把门打开了,开完前座的门正打算去开后座门的时候,成芸一把拉住他的手。
不是胳膊,是手。他的手很大,很硬,有点干,又比她的手热。
热很多。
成芸刚刚系好鞋带,腰还弯着,自下而上地瞄着他,“谢谢。”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山林和露水的味道。
阿南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谢什么。”
成芸抿着嘴,一脸玩味地松开手,也不回答。
片刻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