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我约束的修士还会以术法设个边界,那些横行无忌的,根本不管初春酷暑和盛夏风雪让多少良田绝收,修士常出没的地方,四季乱得一塌糊涂。
林炽却蓦地后退一步,后脊冒了一层冷汗。
铭文这一体系与法阵、符咒的区别在于,符与阵是人造的,只有铭文是“天成”的。
符咒更便捷,靠修士灵气驱动,法阵复杂点,靠额外灵石供能。任何一个修士其实都能随时自创符咒与法阵,只是大多不太高明,只有那些最简洁实用、节约灵气的才会广为流传。
而铭文不同,新的铭文不叫“新作”,叫“新发现”。铭文可以自己扭曲周遭灵气流动方式,只要不是在百乱之地那种灵脉断绝的地方,就不用额外上灵源。
连凡人也知道,铭文是天地本源之语,出自洪荒宇宙。日轨月相、昼夜轮换、万物繁衍生息都在其中。
可他看见的铭文分明是从修士灵台里飞出去影响环境的!
就好像……铭文不是天地本源,而是道心的语言。
这怎么可能?林炽一向认为,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自说自话的,那铭文岂非也是各说各的?那得乱成什么样?
这念头刚刚一起,林炽七感剧震,荒凉混乱的神魔之争赫然眼前。
北人自古好战,剑修最多,最先崩溃的就是北大陆。
林炽眼前一白,险些被暴风雪埋了,他从化外炉中一眼看见了莽莽雪原……没有昆仑山的时候。
他艰难地回忆起入门时读过的史书,据说北大陆一度风雪成灾,民不聊生。守着北境的剑宗看不下去,几次倡议修士停战,没人理他。他又试图用剑说话,挨个打过来,可修士本就是逆天挣命,九死一生,晚霜非但没能镇住四方,反而招来了更多的挑战。
终于,北方落下那场著名的极寒天灾。剑宗挺身而出,带领门徒,在北边用自己真元铸造灵盾挡风。
化外炉中重现了当时的情景,因为从剑宗等人眉心飞出去的铭文,正是林炽用炉火解析的。
修为最弱的弟子真元最先耗竭而死,而他们人死,道心却没碎,道心沉入地下,周遭依然绕着铭文。绝大部分铭文会在片刻后消散,只有那些与剑宗同源的,在那强大蝉蜕的影响下保存了下来,显形印在了地上,主人死后,残留的铭文仍在帮同门引灵气。
受剑宗庇佑的凡人设法送各种物资上山,见此,便将那些铭文拓印下来拿回家供奉。有见多识广的老人知道铭文能自动引灵气,便跟着描画起来,一传十十传百,那铭文几乎成了神圣的图腾,铺满在房舍、市井、田间地头……
林炽以为他们徒劳,众所周知:筑基以上修士才能绘制铭文,半仙都不行,凡人就算拓得一模一样能有什么……
用……处……
林炽倏地屏住了呼吸,化外炉中火里起了灵风,超出他想象的事发生了。
整个北大陆,有凡人的地方,出现了铭文之海。
连在一起,竟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铭文之海疯狂地抽取着散落各处的灵气,汇聚往北方,有想趁火打劫的修士好像无端遭到了辩法强敌,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知道辩题是什么,道心就被那铭文的洪流击碎了,真元随之北上。
林炽突然意识到,筑基以下不是不能画铭文,而是效果微弱得近乎没有,需要同时有成千上万份,水滴才会汇聚成海。
他蓦地转身,见灵气顺着人迹往北流,打穿了山川大地,成了地脉,大陆最北端,析出灵石。灵山拔地而起,从人最多的东边往西。
凡间散落的铭文都是出自剑宗,又与他道心相互加持,灵山开始“隆隆”地被地脉堆起来的时,他神识刹那间与四海相连——
世上第一座灵山升起。
世上第一个月满先圣降临。
北大陆灵风澄澈,他道杳然无痕。
直至仙与人一起力竭,行至北原口,在这里沉降的道心汇在一起,镜子一般沉入地下,四角是当年撑起灵山的铭文。
它们一五一十地出现在瞎狼王面前,谢濋用最后的力气擦了擦眼,将冻麻的灵感附着在视觉上,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眉心处也有一圈铭文。
===第227章 有憾生(三十九)===
“这是……这是什么?”谢濋茫然地按住眉心, 扭头看向周楹,却见周楹双臂环抱于胸前,站在两百年前的遗骸旁, 谢濋看见他的口型, 说的好像是“原来如此”。
在破法和南海秘境中,周楹曾经见到过非常像的模糊边缘, 那时他只有半仙修为, 无法窥探。而当他那被心魔种保下来的神识随着肉身一起进了无间镜的时候, 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无间镜中,能看见一道一模一样的边缘。这一次, 他成功地走到了那看不清的边缘尽头。
这灵山压了千年的人间, 和破法、和南海秘境一样, 是人造的天地。
破法出自惠湘君之手,南海秘境疑似天波老祖的杰作,而这人间的制造者, 是凡愚们自己。
谢濋脑子里“嗡嗡”的, 不知道是冻的、烧的,还是隐约触碰到了危机道心的真相,脑子里的疑问多得拥堵在一起, 一时竟不知道先吐哪个:“原来什么?到底是什么?就因为这个……就……近千年相互扶持的同门情谊, 就因为这个他居然痛下杀手……”
周楹收回望向那些铭文的目光, 摆摆手打断他, 写道:“贵掌门未必是出于本心。“
“谁有本事胁迫他……”谢濋说到这, 突然从镜中看见自己眉心的铭文,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念头尚未来得及升起, 再一次被周楹打断。
周楹有意不让他细想修士和道心的关系:“我对昆仑山的一些疑惑暂时解开了, 当务之急,还有一件事。”
谢濋筋疲力竭,此时他骨肉近乎熬尽,真元快被冻住,脑子难免发木:“什么?”
周楹低头看向第二长老好像睡着了一样的尸体。
狼王曾说过,无间镜要大祭司、掌门和侍剑奴三人才请得动。其中侍剑奴可以不算数,她得到晚霜才两百多年,叫上她估计只是个仪式需要,为表对晚霜的敬意——但掌门和大祭司,尤其大祭司,应该是“请无间镜”必不可少的。
周楹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大祭司将他“尸身”召唤到了跟前,随后那老头双眉间一道光闪过,他脱离人间,进了无间镜,一路追着那道只有顶级灵感才能看见的边界,找到了这里。
再联想起昆仑大祭司那特殊的传承……
“这是无间镜本体,”周楹敲了敲镜面,“入口在贵派大祭司眉间,他们好像是镇山神器在人间的化身。令师尸身在这,杀人现场在你脚下,也就是说,当时此地还有第三个人……一个半仙,他怎么进来的?”
这个问题,此时奚平最能回答。
他惊险地躲开昆仑九剑追杀后,神识钻进芥子和姚启说话,人也没傻站在原地。
师父被照庭碎片蒙过去了,王格罗宝那杂毛可是知道怎么回事,万一那货还没被九龙鼎咬死,方才昆仑那一剑肯定已经替王格罗宝标明了他的位置。因此闪过剑锋后,藏在海里的奚平毫不犹豫地奔着两把昆仑九剑的战场去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果然,奚平才刚离开原地,海面上就浮起巨大的龙影,咆哮的怒龙在海底冒出了头。
将九龙鼎引来的王格罗宝身形一闪又消失,带着几分仓皇狼狈。
见鬼了这太岁!
王格罗宝暗骂一声:溜得比泥鳅还快!他皮肉长上了吗,也不怕海里盐水把他伤口腌入味!
奚平听见几乎擦肩而过的龙吟,头也不回:“有种你过来啊。”
王格罗宝不是不知道奚平有可能往蝉蜕战场那边去了,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着九龙鼎声势浩大地往里扎,只能自欺欺人地赌太岁跟他一样“理智谨慎”,徒劳地引着九龙鼎去错误的方向碰运气。
支修给了他逆徒三剑,此时奚平还剩最后一剑,不见得比别的剑厉害,但锋锐无双——加重了奚某人胆大包天的症状,他现在就是“理智谨慎”的反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