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楹似乎是聋了,不等奚平说完,传送法阵已经成了型。周楹迅速从转生木上切下一小块,然而还不等放在法阵上,那木头便分崩离析,凭空消失了。
周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戾气,奚平怀疑他在后悔没有砸碎封魔印。
“三哥,”奚平迅速把扰人心神的忧虑和焦躁都藏起来,说道,“我们一起等一会儿,没有仙丹还有太医署呢,老太太吃碗酥酪都给我留,还能不等我吗?哎,三哥,要不你跟我说说家里……”
周楹没理他,突然又切下一块转生木,另一只手上传送法阵成型,没等奚平反应过来就戳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卷在他身上的望川上一捻。
望川刹那间随着他的心意缩进他手心里,裹住那块不应当存在的木头,轻飘飘地掉进法阵中。
与此同时,失去了望川保护的周楹一下落进了返魂涡里。
“三哥!”
“走,我死不了。”
周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自己灵台中驱逐出去。望川卷着转生木和奚平的神识,飞向遥远的金平,落在奚悦手里的那一刻,望川里的轻烟消散了,周楹将最后一艘珍贵的“渡船”用在了凡间。
奚悦盯着那块边角还带着血迹的转生木愣了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撒腿就跑。
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熟悉的房舍院门在奚平眼前划过,可是雕栏依旧,青苔的形状却在变,草木生长凋敝,人会老,一切又陌生起来。
“祖母……祖母!”
当年分明说好了一年就下山的不孝子孙敲响了家门,将死之人的灵台像摇摇欲坠的沙屋,在光阴的催促中不断崩塌。
奚老夫人茫然的眼睛回光返照似的亮了:“小宝……”
封魔印盖住了她的话音,家人只看见她嘴动了动,不明所以地凑上来,却什么都听不见。
奚老夫人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啊?”
奚平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老太太是糊涂了,还是在说反话嗔怪他。
便听奚老夫人又温声细语地同他商量道:“祖母知道你自己寂寞,再等等吧,等等你姑姑和哥哥,乖宝最懂事了……”
就像他小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崔记叫人送来的南蜀糖果和小灵兽,老祖母一边叫人去请孤独的外孙出宫玩,一边哄他等一等。
老太太以为他是从“那一边”过来接她的。
深宅大院里的凡俗老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
奚平蜷在她那不断崩塌的灵台上,想给她讲些趣事,想了半天,发现没有趣事,只好胡编乱造,听着她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低。
然后天亮了,奚平眼前一花,神识回到了转生木里,像他野狐乡中无数次被弹回神像一样。
他听见压抑的哭声、有条不紊的人声,知道家里已经都准备好了。
墙上挂着的历牌灵气流转,重新亮起来,跳出了字,说今日晴好——真是奇怪,侯府怎么也用起降格仙器了呢?
周楹差点被侯府的门槛绊倒,他不知从什么鬼地方爬出来,身上有血迹,头发还没干。
这整个金平城里最克己守礼的男人没有沐浴更衣,风度全无,看见迎出来的侯府家丁时,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扶了一把院墙没扶住,缓缓地跪了下来。
这世上曾有一双不识天地的目光期盼着他,不是殿下、不是祭品、不是开明陆吾之主、不是乱世的魔物,只是周楹。
可是望眼欲穿,没等到他。
===第94章 化外刀(一)===
灵脉恢复以后, 玄隐山大动荡的风终于吹到了凡间,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着眼大局的,有人说这是周氏的阴谋, 有人说是李氏的报复,还有人想得挺多,说怕不是有新的月满神位腾出来了,蝉蜕圣人们在勾心斗角?而更多的人关心的是, 这回玄隐山主殿的大柱子倒了一根, 谁能填上去,仙山会不会扶植新的宗族,天机阁塌了半边,缺的人怎么办, 大选年说话没几年又要到了,会不会扩招。
每空出一个位置, 就有成千上万个屁股蠢蠢欲动,等着往上贴,一时间, 有点钱的、有点权的, 心思都活络了起来,以为万象更新的春风吹到了自己家,赞颂这蒸蒸日上的盛世。
但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了。
外面鲜花着锦, 沸反盈天,与此时的永宁侯府毫不相干。
周楹醒过来的时候, 最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甘菊味,他一偏头, 就见枕边的小暖炉上温着一壶甘菊水。
老人怕夜间走了觉, 过了午就不大喝茶了, 日常只用晒干的小甘菊泡水,再放一点冰糖调味。
久不见的人眼生,久不闻的声乱耳,唯有味道,好像硬是能在人心里扎根三尺,伴随终身。一闻到那股味,周楹闭着眼都知道自己到了侯府。
他把自己撑起来,倒了一碗甘菊水,没尝出味来。
半仙的顶级灵感附在味觉上,饭菜一入口,能知道这道菜从做到端都谁经过手……怎么会尝不出一杯甜水的味?于是他又喝了一口,仔细分辨,麻木的味觉与灵感慢慢苏醒过来,水里花味、甜味、器具味、人味……渐次浮现,唯独少了她手上丁香脂的气息。
周楹扣紧了那晶莹剔透的小玉杯,低声道:“白令。”
屋里没动静——白令方才受侯爷之托,以下犯上,出手打晕了他,这会儿不敢露面。
“我知道你在,”周楹道,“出去。”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不远处灵棚里《还魂调》远远地飘了进来,片刻,那还魂调里混进了一支特殊的口哨声,悠长而寥落,周楹听见,就知道白令走了。
“士庸。”
口哨声停了。
奚平道:“白令走了啊?我跟你说几句话,我也走,我知道你想自己待着。”
“唔,”周楹今天反应似乎总是要迟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道,“赶上了?她说什么?”
奚平没吭声。
周楹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仓皇地摸出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小块转生木:“……没有吗?”
“赶上了,”奚平这才说道,“我先跟你说别的事,过会儿告诉你。”
周楹一愣,像是人赶太快,神魂落在路上还没到,他心里空荡荡的,不太清明。
“转生木要是还有多余的,你替我给奚悦留 一块。这样下次再有消息受阻的情况,金平这边有人帮你盯着。”奚平道,“至于落到我爹娘手里那块转生木,你跟他说是我贴身的东西就行,他们会保存好的,家里有事我也能看见。其他……其他前途未卜,再说有封魔印限制,你想透露来龙去脉也难,要么就干脆别说了。”
周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交代白令去办。”
“嗯好,林大师说能给你几张灵相面具,戴上以后遮挡灵相,升灵以下问题不大,蝉蜕难说,他不敢保证,”奚平道,“蝉蜕是众升灵都碰不到也理解不了的境界,除了惠湘君……我要去三岳搜搜她的遗迹,不光是为了拿化外炉修照庭。”
仙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凡人仰望仙山,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多看一眼都僭越——可仙人不也会死于恐惧么?不也有爱恨贪嗔么?望川外、破法内,天规不也是能被扯烂的?
他不信山不会崩。
“想要化外炉,叫林炽和闻斐过‘明路’,报请主峰后联系白令,不要偷偷摸摸的。”周楹喝了小半壶甘菊饮,悬空飘着的眼神沉下来,“林炽别觉得炼器是举手之劳,升灵级的仙器几乎都会用到稀有原料,他动了手,镀月峰的账可没那么好平。再有就是赵家这回事后,仙山恐怕会监控问天。你也不要自觉隐秘就忘形,封魔印可是玄隐山那两个老匹夫封的。”
奚平就知道他“醒”过来了。
周楹说完,沉默半晌,似乎在刮骨挤髓地搜罗一点勇气,奚平也没吭声,耐心地等着。
反正他们不赶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楹才轻声问道:“老太太……都跟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