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蓦地朝东南方向望去:三哥是不是已经到无渡海了,他干什么了?!
五年前。
玄隐山三大蝉蜕长老在无渡海,将一个相信他们才肯乖乖投入星石、任凭剔骨的筑基弟子神识打碎,只剩下一具半步升灵的诡异躯壳。
魔神的传承至此中断,无渡海底的魔种也一并沉寂了下去,浩劫尘埃落定。
赵隐打碎星石后,顺手一掌朝奚平的身体拍了过去。
只听“呛”一声,那气息黯淡的躯壳眉心弹出一道剑风——照庭碎片的遗韵,微弱却锋利。
补天剑因太早触碰到蝉蜕境而碎,剑意融入天地,残留人间的剑风刚好刮破了赵隐那一掌,也刮开了司命的眼。
章珏闪身挡在奚平之前,雪白的瞳孔睁开,一下震开赵隐,厉声道:“赵师兄,他犯了什么天条,你还觉得不够吗?”
赵隐回过神来,倏地缩回手,长袖被照庭碎片撕开了一条寸余的裂口,手背上见了血。
他悚然一惊,冷汗涔涔。
赵隐神色几变,片刻后敛去杀意,低声道:“惭愧,劫钟离开灵山确实凶险……我竟不觉心神动摇,方才又因魔神遗物生了忧惧,险些移了心性,多谢章师兄。”
章珏冷冷地说道:“你回去闭关吧。”
林宗仪重新封住了嘴。
三人重新把封魔印封死,临走,章珏长老犹豫了一下,本想将照庭的碎片从尸体上拔走,伸手盖在奚平额头上的时候,灵感却忽然被触动。
司命大长老眼前忽然出现了星轨混乱的星辰海,里面缠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时看不分明,只觉得照庭在抗拒他。章珏不由得叹了口气,到底撤回了手。
大道三千,天留一线。
也许照庭的碎片就是那一线吧,只是不知道指向哪,司命看不清了。
章珏一挥手,地面洞开,将奚平的尸身收殓进去。随后封魔印落下,无渡海一片死寂,重新成为人间禁地,只剩那些半死不活的转生木。
转生木是一种“不成材”的树,柔软的木质用指甲能掐出印来,不防蛀,也不大耐腐蚀,除了别无选择的穷人没人愿意用,常做些不值钱的摆件、祭祀之物。可是它不挑地方,冷点热点都不在乎,江边、山上、旷野、甚至废弃的屋檐上,都能生根发芽,野火与天雷也烧不尽。
在空旷贫瘠的无渡海底,倒伏枯萎的转生木很快从烂根中滋出新芽,不依不饶地挣扎着、长着,五年,竟又成了林。
从地底伸出的树枝就这么一寸一寸地,将被章珏埋进土里的人托了起来。
周楹见到奚平时,那尸身的四肢被柔软如柳条的树枝缠着、裹着,大概是因为身体曾在瞬息间跨过一个大境界,他那头发比周楹印象中长了半尺有余,同树叶一起,帘幕似的垂下来。
那片转生木林好像将整个无渡海底残存的灵气都掘地三尺地挖来了,供养着这具半步升灵的躯体,它们固执地不相信自己会死,也不相信这人会死。
它们随风随水、天生地长,不听任何规训,只认自己的道理。
草木有根,果然比容易浮动的人心坚定得多。
周楹方才碰到那具身体,周围转生木就无风自动地“哗啦”一声,随即,奚平的眉心蓦地飞出一道剑光。
大概是没感觉出什么恶意,照庭只是警告性地轻轻一扫,但那毕竟也是照庭。
周楹手心里顿时血流如注,他眼都没眨,执意将那具身体从树枝中间“摘”了下来,手一直在颤——不是疼,是那具身体竟还有余温。
血从他掌心顺着手腕滴到地上,被满地横七竖八的转生木吸了进去。刹那间,整个无渡海“嗡”一声,满地的封魔铭文被伏魔人的血脉惊醒了,周楹目光一沉。
当年周氏祖宗能找到魔种,将那东西放出来,他也可以。
他曾在封魔印下关了二十年,对这里每一个铭文都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足。
他可以……让魔物现世,从里面毁了封魔印,趁乱把人带走。
===第86章 羁旅客(三)===
“他们仗势欺人, 是不是?”周楹自言自语地对奚平的身体说道,“为什么?”
空荡荡的躯体没有回答。
周楹忽然笑了:“仙门……仙门……”
假如奚平因无渡海魔物而死,那么他死得再光明正大也没有了, 玄隐山不会隐瞒这件事。此时看见转生木难舍难分地缠着人,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楹灵骨被封在祭坛上时,大概听魔物提起过转生木林里的上古大能之骨。那时他只当是个逸闻,一听就过了,不料多年后, 它竟以这种方式纠缠住他。
原来他从未逃离过无渡海。
望川的轻烟时聚时散, 如影随形, 散开时如云雾,聚集时,里面会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落在周楹身边, 比他从树上放下来的那个更像活人。
周楹没回头,冷冷地说:“滚。”
望川的烟被他惊散了。
望川会随使用者化形,这多此一举的特性让轻烟裹着周楹下无渡海时, 几乎给了他错觉, 好像领路的就是士庸本人,又不知在哪淘气闯了祸, 拉他去救命。只要他去得及时, 就能全须全尾地在初十之前把人给侯府还回去。
来不及确实遗憾,但也什么, 错过了老太太的寿辰, 大不了让那小子自己扮上, 给老人家补一出, 反正他也不要脸。
然而……
“在陶县帮我拿到望川的真是你吗?你要是还有一点灵在人世, 给哥一点反应好吗?”
可是周楹在一地封魔印中等了不知多久,周遭只有寂静。
半步升灵的躯壳一直有灵气供养的话,保持原貌,甚至有余温、有心跳都是正常的。然而周楹感觉不到一丝属于奚平的气息,那具身体是“空”的,神识碎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谁靠近砍谁的剑意还有点活气。
周楹闭上眼。
“怪我当年没把那张征选帖拦下来,是吧?没事……没事,怪就怪吧,反正你在我这向来是有脾气就闹。”他跟尸体轻声商量道,“哥给你砸了这鬼地方,带你回家,你到时候托个梦给我好不好?”
空壳不言不语。
“两句话也不行吗?”
连转生木们也不动了。
周楹像是谈判失败,有点无奈,轻轻把那具温暖的身体放进树丛中,他用力在奚平头顶揉搓了一下:“混账。”
然后他沿着封魔印往前走去。
刻铭文跟写字不一样,谁刻都得按制,绝对不能发挥自己的“字体”。有时候肉眼看一模一样的两个铭文,可能因为哪一笔稍长一分,或者干脆是摆放位置不同,作用就完全相反。所以满地的铭文字看着都像一母所生。
像封魔印这种罕见的一等铭,当世许多自称铭文高手的——比如三岳倒阴阳之类的水货——别说伸脚踩,从上面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他们都不敢,周楹却浑不在意。
世上只有一种人眼里,铭文是不同的。
端睿大长公主问过,顶级灵感的人,眼中所见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在他听来,别人的瞳孔变化、血流、心跳,嘈杂得像拿着大喇叭嘶吼自己的欲求;开了灵窍后,修士们探出的神识与流转的灵感对他来说都是可见的;在他眼里,所有铭文字都是立体、动态的。
哪怕周楹一个铭文也不认识,也不用担心乱动会把什么炸了——他能“看见”铭文和周遭是怎么相冲相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跟着无渡海底的魔物学铭文,在这方面,什么魔也骗不了他。
周楹径直走向当年被三大长老封印的魔种,危险的一等铭文在他脚下纹丝不动,仿佛只是地上的花砖。
封魔印上的铭文是玄隐三长老一起刻的,周楹能看出每个字是谁写的——因为他眼里那些铭文泾渭分明,上面还残留着不同人的气息。
一部分属于他见过一次的司礼长老赵隐;一部分与奚平身上的剑气有一点微弱的呼应,可能是司命章珏;剩下的铭文多写在句尾段,隐约有压阵决断之威,像是林家那位“无判不言”的司刑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