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缮囊着一件厚厚的皮裘,又瘦又小的身子被淹没在衣服之中,一颗大大的头死气沉沉地杵在翻毛领口上头,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下垂着,死死盯着他面前的饭菜,两只苍白如鸡爪的手放在他面前的鹤膝棹上,偶尔神经质地颤抖两下,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
陆老太爷突然发话,声音铿锵有力:,“我数三声,你若是再不吃,我就赏给旁人吃。这天底下拼了命也吃不饱肚子的人多的是。”
陆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猛地一缩,手痉挛了一下,惊恐地抬起眼来看了看陆老太爷,又迅速垂下头去,一昏随便你怎么着都行,我就是不理不配合的样子。
这臭小子,先前宁愿把尿憋出来尿湿裤子也要装晕,倘若不是陆纶知道他怕老鼠,他还不肯醒。陆老太爷眯了眼,捋着胡子看着最小最弱的这个孙子,果然是倔驴的兄弟,同爹同妈生的,一样的倔。好啊,他就跟他耗。如今家里的生意顺当,新妇进门,明理知事,陆缄好学上进,不用他操心,他就好生和这小崽子耗上一耗,看看谁赢!
,“一,二,三!”陆老太爷数完三声,见陆缮不动,便轻轻拍了两下手”“啪啪!”
小厮应声而入,先到陆老太爷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二爷和二奶奶回来了,在外头候着给您请安。”束手退下,对着陆缮行了个礼:,“六爷,小的得罪了。”然后跪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用起了饭菜。
陆缮倔强地盯着桌子,无声地把口腔里涌出的唾液咽下。
“祖父,别儿和别媳妇来给您请安。”门被轻轻推开,陆缄和林谨容垂着头走进来给陆老太爷行礼。
,“起来吧,阿容家里都还好?”陆老太爷仿佛完全忘记了坐在一旁的陆缮,语气温柔,和蔼可亲。
“回祖父的话,家里一切都很好。”林谨容刚回答了这一句,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陆缮尖锐刺耳的声音随之响起:,“下贱的狗奴才!谁让你碰我的手了?滚!”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陆缮站起身来,拼命去踢他面前的小厮,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尖利无比,那小厮只是避让,低声赔罪:,“六爷,小的不是故意的。”
“小畜生放肆!!!”陆老太爷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行至陆缮面前,一巴掌榻在陆缮的脸上,陆缮被打得偏过头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好一歇都挣不起来,索性不挣了,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缄几番想上前去扶,都忍住了,忍不住看向林谨容,只见林谨容垂眸看着青砖石地板,一动不动。只好看向陆老太爷:,“祖父?”
陆老太爷理也不理,袖手回头继续问林谨容:,“你七弟这就要回诸先生那里了吧?”
“是。明日就走。”林谨容垂着眼,声线平稳。
陆老太爷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方道:,“都回去吧。”
林谨容此时方道:“祖父,六弟还小,欲速则不达”
陆老太爷翘了翘唇角,看向陆缮:“看在你二嫂的面子上,此番暂且饶了你,扶六爷起来!”
第167章 真实
陆缮被小厮抱起来,还赖着不肯自己站稳,只闭着眼睛不停流泪抽泣,小厮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任由他挂在自己的身上,为难地看着陆老太爷。
陆老太爷并不理睬,只叫陆缄和林谨容赶紧回去:“时辰不早了,你们祖母还等着你们的,她身子不好,莫要让她久候。”
陆缄和林谨容便退了出去。
门被缓缓关上,陆老太爷收回目光,坐回椅子上,命令小厮:“给六爷收拾干净,在我隔壁另设一张床,安置六爷去睡。”又安排了两个婆子守夜,方才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来,仔细回忆林谨容适才的一举一动和表情眼神。
这是个心肠硬的女人。他打陆缮那一下,虽则没有用大力气,但是看着也真是够吓人的。
若是一般的女子,早就被吓着了,就算是陆缄,虽然知道此时不能插手,却也是极度不忍。唯有林谨容,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平静无波。
但这也是个不善伪装的女人。倘若是他的几个儿媳妇或是陆云在此,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一定会忙着给陆缮求情,以表示自己心地善良。哪怕就是林玉珍,也不会不求情。她倒好,到了最后才开口求情,也只是很有分寸的一句话,没有哭眼抹泪,悲痛欲绝的做作,还带了几分仿佛是被他逼着似的无奈。
要不然,就是她太冷静明智,知道陆缮的情况”晓得不能替陆缮求情。陆缮,说白了,就是被涂氏给毁了的。陆家的子别小时候大多身子都有些孱弱,容易天折。涂氏先失去陆缄,再失去次子,只剩这一根独苗,当然要当做眼珠子和命根子来爱惜。陆缮小时候不过是生了一场很常见的病,就把涂氏吓坏了。自那之后,就经常补,轻易不许出门吹风”不许这样,不许那样,那孩子便开始挑食,越长越弱,越弱涂氏越捂着,就越孤僻孱弱。
他早前也只当是孩子身子不好,体谅三子和三儿媳的心情,睁只眼闭只眼,尽量地顺从,心想着长大点就好了。平日里见陆缮虽然孱弱寡言,但和陆纶在一处也还勉强算是正常”更没往心里去,若非是此番涂氏大闹这一场,林谨容给了陆缄那个提议,今日又亲眼目睹,他根本就没想到竟已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他若是再不管,三房将后继无人,若是再不管,大房和三房必将势同水火。拖累的不只是陆缄”而是整个家族。但也只是,他想管,他觉着他能管好,但真正能不能?他心里没有底。他活了一把年纪,经过很多事,更深刻地能体会到很多事情根本不依他的想象,无力得很。
陆老太爷轻轻捶了捶桌子,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所幸发现得尚早,还来得及补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得尽力去做才是。林谨容,即便是真正的聪明,也还是太冷淡了啊,心还没完全放在陆家呢,这不行,得继续刺刺才好。
集贤阁外的竹林里一片昏暗,风吹过竹林,声响如潮。陆缄看着林谨容被夜风吹得翻飞的裙角,沉稳的步伐,安静的表情,心绪复杂之极。他自来敏感,又岂能不懂陆缮吼叫怒骂小厮是做给谁看?分明就是怨恨他和林谨容,饶是如此,那始终是他的胞弟,成了那个样子,他也还是忍不住心疼难受。而林谨容进门就遇到这么几件事,心里又怎会没有怨恨?他低低叹了口气:“阿容。”
“嗯。”林谨容还记着陆老太爷那双精光闪现,仿佛洞悉一切,压迫感极强的眼睛。她觉着陆老太爷当着她的面打陆缮,一是因为陆缮果然欠打,二是故意打给她看。不理陆缄的求情,就专找着她说话拉家常,就是想等她主动开口替陆缮求情。他本可以用一种相对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但却采用这样激烈的方式,目的就是,让她避无可避,将她尽早拉进这个漩涡之中。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有些冰凉,却很有力。陆缄低声道:“阿容,早前那件事,家里人多口杂,应当是误传。你莫要担心,只要行得端正,总有一日旁人会知道你的好。日后,陆缮得了好处,他会感谢你的。”
他说的早前那件事,无非就是指涂氏喊着她的名字大骂那件事。
背后传的话,骂不骂都无所谓,真的骂了,她不可能打上门去和涂氏对骂,问涂氏,你为什么要骂我呢?真的没骂,那就更没必要放在心上。
林谨容淡淡地道:“我不担心,早前就和你说过,不知真假,不要放在心上。至于陆缮此事,我什么都没做。是你找了老太爷,老太爷才出面管这事儿的他将来若是成事了,要谢,也该谢你才是。”
陆缄沉默片刻,握着她的那只手就又紧了几分。风吹起,他往她身边靠了靠,替她挡去大半的风。
陆老太太见着了他二人,低低叹了口气,命林谨容坐到她身边去,也没说什么,就是命沙嬷嬷过来:“明日想吃乳羊肉了,让厨房做。”
变相的安抚。她挨了一顿骂,就换了一顿乳羊肉。林谨容有些好笑,却也领了陆老太太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