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心里觉得可惜,她们面面相觑,想劝又不敢劝。明华裳就当没看到丫鬟们的眉眼官司,一心看着窗外景色。
然后,她就看到李华章站在明老夫人的马车边,正认真听老夫人说话。明妁依偎在明老夫人身边,娇憨问大昭国寺有多远,路上要走多久,李华章一一耐心回答,温和守礼,进退有度,像一位最可靠的兄长。
明妁娇声道谢,银铃一样的笑声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明华裳突然觉得心烦,面无表情放下帘子,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李华章耐着性子应付明老夫人,一找到机会就赶紧离开,并默默在心里做了标注,以后要绕开这一区域,省得再被叫住。
他其实对明老夫人的印象并不好,只不过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始终以礼相待。他心里认可的亲人,唯有镇国公和明华裳。
苏雨霁因为他的缘故被送到乡野,算是半个吧。但他对苏雨霁更多的是补偿,他发自内心亲近的,只有裳裳。
可惜……他往明华裳的马车上看了眼,她的车帘紧闭,看起来完全不欢迎打扰。李华章怕惹她厌烦,便小心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伴随着她。
马车很快启动,车队驶出镇国公府,浩浩荡荡汇入大街。他们要先去接苏雨霁,再去大昭国寺。这些年李华章习惯了镇国公府世子这个角色,理所应当事事当先,照顾所有人,他停到巷口,下马去请苏雨霁,镇国公想和他一起去,被李华章拦下了。
李华章说:“国公,现在她还对公府有芥蒂,不能逼之过急。您毕竟是她的父亲,若您去接她,您觉得没什么,但落在其他人眼里,日后会说她不孝。还是我去吧。”
镇国公原本蠢蠢欲动,听到李华章的话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有劳你了,她脾气犟,你多担待些。”
李华章道:“这是我应做的。”
李华章去巷子里敲门,门很快开了,里面露出苏行止的脸。李华章和苏行止对视一眼,彼此既意外又不意外。
苏行止知道苏雨霁的新住址后,立刻就来找她了。苏行止没有提及那夜的争吵,还是像以前那样为她洗菜、做饭、打扫院子,区别是这回天一黑他就主动离开,没有提过让苏雨霁回家,自己也不会留宿。
他默默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苏家不是苏雨霁的家,镇国公府才是。她应当回到明家,不需要觉得难以启齿或有道德压力,他知道自己是外男,远远配不上苏雨霁。
只要在她还没回家的时候,能让他继续照顾她就行了。一个女子独自住在外面,毕竟不安全。
苏行止表现得如此淡然,苏雨霁也拉不下脸提及那场吵架,两人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相处。今日镇国公府要来,他们两人都知道,以苏雨霁的脾气绝不可能来给李华章开门,但她又答应了明华裳出门上香,太不近人情也不好,最后只能是苏行止来背黑锅。
李华章没问苏行止为什么在这里,温声道:“镇国公让我来接你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苏行止想到苏雨霁摆了好几天的冷脸,暗暗叹了口气,说:“我去叫她,稍等。”
没一会,苏雨霁出来了,看样子分明早就准备好了,却一定要在屋子里等一会,做出仓促出门的样子。她一出门,巷口就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雨霁姐!”
门口三个人一起回头,明华裳热情地把另两个男人当空气,跑过来挽起苏雨霁的手,亲亲热热将她拉走了。李华章和苏行止都感受到一股微妙的尴尬,李华章平静回眸,问:“门锁好了吗?”
苏行止同样平静颔首:“好了。”
李华章点头,两个男人没什么话好说,沉默跟在那对姐妹身后。
只要明华裳想,她可以一刻钟内迅速地和任何人熟悉起来。她热络地把苏雨霁拉上自己的马车,拉着苏雨霁问东问西,像铃铛一样响个不停,连镇国公都没找到插话的空间。
镇国公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仿佛被女儿孤立了。他骑着马,亦步亦趋跟在马车边,里面说话声不断,却没人搭理他。他心情有些郁郁,默然叹了口气。
大昭国寺很快到了。大昭国寺是皇家寺庙,有专门招待女客的宫殿,明老夫人带着一家子媳妇孙女走向后面,镇国公和几个男郎则去面向所有人的大雄宝殿。
进殿后,明老夫人跪在最前方,明二夫人、明三夫人依次跪在后面的蒲垫上,霎间,全场目光无形落到年轻一辈的娘子们身上。
明华裳没管那些丫鬟婆子的视线,拉着苏雨霁说:“公府没那么多讲究,按长幼次序排就可以了。大姐在姐妹中最大,等大姐选完,雨霁姐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不用拘束。”
明妤轻轻瞥了明华裳一眼,现在府里处处捧着明妁,而明华裳又是镇国公的女儿,明妤这个庶房长女夹在中间,不上不下非常尴尬,没想到明华裳还认她是长姐。
明妤不想掺和长房、三房的交锋,但承明华裳这份情,挑了二夫人背后的位置跪下。明妁握着帕子,似笑非笑等苏雨霁选择。苏雨霁飞快扫了眼在场女人,不慌不忙跪坐在明妁身边。
明华裳自然挨着苏雨霁,最后,明妁才提裙,施施然跪在明华裳身侧的蒲垫上。
明老夫人在前方闭眼念经,安稳的如一块石像。她嘴唇默默动了许久,才郑而重之地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随后明老夫人还要听法事,二夫人几个媳妇得继续陪同,但孙女们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明华裳出门后,拉了拉苏雨霁衣袖,问:“雨霁姐,我要去给招财供长明灯,你去吗?”
苏雨霁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就一直在为难该如何面对明华裳。她还没有想好,明华裳却像感觉不到尴尬一样,自顾自代入姐妹身份,不断向她抛出话题,永远能冒出新想法。苏雨霁还能说不吗,便道:“好。”
苏雨霁被明华裳拉去供长明灯的侧殿,这里比主殿清冷许多,里面的香客也骤然变少。一路上说个不停的明华裳突然沉默起来,她请来一位小沙弥,说想供长明灯。
小沙弥见怪不怪,他熟练地询问要求,听到生辰八字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么年轻?”
说完后沙弥就察觉到不对,赶紧道:“冒犯了,贫僧还以为女施主是替长辈供灯……”
“没关系。”明华裳说道,“她确实很年轻。她家里没有其他人,只能我来替她操办后事。”
明华裳语气很平静,苏雨霁听着却难受起来。小沙弥也沉默了,他点燃长明灯,对明华裳合手念了句佛号,就出去了。
明华裳站在那盏灯前,静静看着里面的火苗。梵香徐徐升起,火芯吸了足够的油,光芒渐渐稳定,像一颗心脏,在虚空中有力地跳动着。
进宝等人也沉寂下来。她们站在招财的长明灯前,默默送她最后一程。
明华裳盯着绵绵不绝的火焰,不期然想起不久前,她和招财的对话。那时她以为自己难逃死局,一遍遍在心里想自己的后事。她问招财,如果得知自己再有一年就要死了,招财会怎么做?
招财说,她要先把明华裳的起居习惯交代给新人,免得她走后,明华裳用人不习惯;其次她要把自己攒下来的家底分给进宝、吉祥、如意,都是伺候人的丫鬟,她们的不易她都经历过,她这个当老大的,能补贴就补贴一点;最后,她要好好吃好好睡,争取每一天都活得开心。
明华裳以前活得稀里糊涂,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根本不想思考和自己生活无关的事。直到去年雪夜,一个真假莫测、突如其来的预知梦造访了她的人生,从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