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说好像太不近人情,然而安慰她,两人的情分似乎也没到那一步。
在苏雨霁纠结时,屋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她那么胆小,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害怕?”
冰块无声挥洒着寒气,火光摇摇晃晃,时不时掠过尸体灰青色的脸。明华裳站在冰床前,握着死人的手喃喃,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苏雨霁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由左右看了看,问:“你这是……和鬼魂说话?”
“她是招财,不是鬼魂。”明华裳垂下眸子,道,“何况,鬼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每日活在人群中,连人都不怕,何必怕鬼?”
苏雨霁挑挑眉,慢慢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你有些时候真的让人看不懂。你整日表现得活泼快乐,仿佛未来全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你又对人很失望。”
明华裳低低道:“因为人性,本身就让人很绝望呀。我决定将余生投入到追凶沉冤、惩恶扬善时,也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毕竟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不在乎可能遇到的危险,哪怕招致凶手的报复,也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为什么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招财连镇国公府都没有离开过,她单纯热心,心直口快,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和喝,什么人能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人心,怎么可以恶到这个程度呢?”
许久后,门口传来苏雨霁的声音:“你这是在和我谈心吗?”
苏雨霁本以为明华裳会否认,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点头:“是。”
她这么直接,倒让苏雨霁没法接话了。苏雨霁看着面前阴森森的冰块和尸体,意味不明笑了声,说:“这是我见过最怪异的谈心。”
苏雨霁望着头顶璀璨明亮的星空,心中觉得十分讽刺。多可笑,这么寒冷的夜,却有这么美丽的星空,仿佛天上那些神仙从来不管人间悲欢离合,兀自排布着他们喜欢的星辰。
就像无论发生什么,第二日的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
苏雨霁突然问:“你知道羊半疯为什么会疯吗?”
明华裳如实摇头:“不知道。”
“世人见到一个疯子,第一反应大抵都是厌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如此。我想不通羊半疯为什么会自大到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要害他,便去玄枭卫查了他的生平,没想到,却找到一份刑讯记录。”
“羊半疯,是被审讯的那个。”
明华裳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听苏雨霁说话。苏雨霁也不在乎别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垂拱二年,圣人重用酷吏,整肃朝堂。那时羊半疯还叫羊怀沙,他刚中进士,意气风发,才名远播。他在和朋友小聚时,义愤填膺批评时政,没想到被好友告密,他被酷吏抓起来严刑拷打。等出来后,他的信念就崩塌了,从此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他觉得朝廷不可靠,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要杀他,疯疯癫癫至今。然而,哪怕他都这样了,还是努力活着,拼命说我不想死。”
羊怀沙,怀沙,乃是屈原投江前的绝命词。
明华裳和夜色一起沉默,苏雨霁依然仰望着星空,无波无澜说道:“不只是羊半疯,我在民间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天灾,人祸,疾病,徭役,他们光活着就要拼尽全力,却依然在泥淖里挣扎、呐喊,努力想活下去。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
“你无需为生计奔波,有能力,也有人支持你做自己向往的事,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上天赐予你天赋,如何处置是你自己的事,哪怕扔在地上弃之不用,也是你的自由。但说实话,因为这种事放弃,怪可惜的。”苏雨霁用刀柄支着门框站直,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伸手指向东方,“你看,天快亮了。”
明华裳顺着苏雨霁的手指望去,东方泛起蒙蒙亮,原来不知不觉间,夜晚已经过去了。
她们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望着霞光刺破云霭,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阙楼如约响起鼓声,激越的鼓点和着佛寺晨钟,一起奏响在长安上空。
生命苦涩如歌。哪怕如此,依然要在日出时高歌。
明华裳低低呼出一口气,道:“原来他说的有大人物要杀他,是这个意思。”
明华裳说完,突然怔住,喃喃:“大人物……”
许多片段闪过明华裳脑海,她眼珠无意识盯着阳光,无数条线在她脑海里延伸、断裂又重新编织,最后,汇聚在同一个点上。
明华裳忽然转身,快步跑向招财:“不对!”
第148章 铠甲
明华裳快步跑到招财身边,却不是看伤口,而是翻找衣物。果然,明华裳在招财的荷包里,看到一块精巧的金牌。
刚才明华裳验尸时曾无意扫过一眼,但她没有注意,又放回招财的荷包里。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招财这些年全天围在她身边,招财有什么东西,她怎么会不清楚?
但明华裳从未见过招财戴这块金牌。
何况,明华裳细细打量金牌,它有半个手掌大小,轻薄小巧,看起来应该是装饰,但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空”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花纹。
用招财的话说,这也太“晦气”了,她不会喜欢这种风格的饰品,更不会随身戴着。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招财的荷包里呢?
明华裳几乎立刻就想到,这是凶手留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招财尸体上留一块金牌,他想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明华裳想到第三案现场的字谜。大家都以为凶手留的字是“明”,招财误被凶手当做明华裳而死。但如果他们都猜错了呢?
明华裳飞快回想严精诚的爆炸现场,亭子上方刻着日月花纹,外面对联上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严精诚的尸体倒在其下,身上唯有金饰还保留着原貌。谢济川说,严精诚的尸体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而招财死时,身上却多出一块来路不明的金牌。
日,月,空。
难道……
明华裳眼睛忽的瞪大,苏雨霁见明华裳突然自言自语,有些担忧地碰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明华裳猛地转身,用力握住苏雨霁手腕,激动道:“我知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谁了!不好,花朝节圣人要出宫放灯,芙蓉园很危险!”
苏雨霁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按住明华裳,强行让她冷静下来:“你在说什么?”
“他想弑君。”明华裳眼睛清亮逼人,像燃烧的星火,灼灼生辉,“他下一个想杀的人根本不是招财,也不是我,而是女皇陛下!”
日月当空,世上唯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女皇,武瞾。
而这时,朱雀街上隐隐传来礼乐声,明华裳脸色骤变,十分诧异:“这似乎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仪仗,可是,今日明明是十四,圣人不是说二月十五去观花神灯吗,怎么提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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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章昨夜收到太平公主的回信后,就一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檐上夜色。
今夜无月,宇宙浩渺,星辰游曳。
明华章想到不久之前,他去鄠县找宋岩柏父母时,天上星河也是如此盛大璀璨。
那两位老人麻木地说他们认命了,他们曾经不服儿子被判意外身亡,反复上告,然而哪怕得到了好心人支持,依然胳膊拧不过大腿。
京兆府调查过后,维持原判。楚骥德高望重,有什么可图谋徒弟的,宋岩柏乃是炮制药材时不小心,意外中毒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