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父宋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从愤怒到麻木,如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或许儿子真的是记错了药物,自己害死了自己吧。
明华章无言叹息,他顺口问帮他们整理证据、鼓励他们上告的人是谁,那对老人说,是一位姓廖的大人。
廖大人……明华章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到柳氏。
之前商讨时,他们苦寻死者的共同点而不得。其实前两案死者的交集除了柳氏,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报过案。
只不过没人发现他们的罪行,他们全须全尾离开,继续安享财权名利。
仿佛黑暗里一点火星,明华章紧接着想起更多事情。去锦绣楼看过百岁灯的不止名单上的人,还有官府。上元节前,官府要检查全城灯光火烛,而这种事,一向由京兆府负责。
有谁能清楚还原出长安尘封多年的悬案细节,知道哪些人明明有罪却被无罪释放,有谁能在大牢里无声无息杀了黑虎,能每次都准确地在京兆府收网前放走凶手?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张网,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在长安做了十年司法参军,去年刚刚升为京兆尹的“庸官”,廖钰山。
明华章从鄠县回来时,就已经在怀疑京兆尹了。只是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李重润杖毙,永泰郡主流产,招财被杀,明华裳昏迷不醒,明华章疲于善后,根本没时间去京兆府找廖钰山对质。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已足够印证明华章的猜想。明华裳因招财之死大受打击,不在现场,明华章也因为家事告假,京兆府便在长官的指挥下顺利抓到一个嫌疑人,对方疯疯癫癫,无法自辩,所有人理所应当觉得这是凶手。
一个疯子,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上次廖钰山就想栽赃贺勇了,只不过明华章和明华裳在场,两个人较真又刨根问底,廖钰山屈打成招的戏唱不下去,只能将贺勇释放。这次没有明华章和明华裳搅局,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及时破案,当是大功一件。可是,廖钰山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立功吗?
那他有很多种办法,何必要动手杀人?
除非,他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明华章慢慢攥紧手心的密笺,他知道,只要拆开这封信,他就能知道答案。
太平公主的亲信给明华章送信时,还附赠了一个消息。京兆尹赶在最后期限前破案,女皇屏退众人,在殿中单独召见他,谈话内容不知。出来后,女皇下令提前花朝节行程,明日便出宫放灯。
动物在受惊时,往哪里跑,就说明巢穴在哪里。同理,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时,他做什么,就说明他最在意什么。
明华章不信廖钰山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怀疑了,可是他依然进宫述职,就为了劝说女皇提前一天出宫。他想做什么呢?
明华章静坐良久,终于还是撕开密信。
去年玄枭卫里有人叛变,向魏王泄露双璧行踪,差点害明华章被魏王识破。明华裳为了找出叛徒,故意传递假消息,而那天魏王的人果然去接头地点埋伏了。这就说明,经手他们消息的人中,必有叛徒。
明华裳巧妙利用宫门每日要落锁的规矩,打了个时间差。她故意在前一天晚上锁宫门前传递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接头,而埋伏的人还是先他们一步到场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递消息,唯有第一批出宫的人来得及。
这样一来,内奸的范围已大大缩小。明华章原本打算靠自己查出叛徒,他不赞同太平公主的做法,所以并不想借助她的力量。但是现在,明华章动摇了。
只要能得到结果,好像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太平公主在宫廷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利用她是最快、最省事的办法,为什么不呢?
所以明华章传信给太平公主,要近期控鹤监成员出宫名单。控鹤监是玄枭卫的头脑,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秘密,然而,这么核心的机密,才过一个时辰,太平公主就送来了。
明华章一行行扫过名单,在里面注意到一个人。
控鹤监每日有专门的太监出宫采买,借机收发信息,而同时在“双璧”递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宫的,是一个姓郑的回事太监。
明华章又去查郑回事的负责范围,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长寿坊。
明华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切至此,已经十分明白了。
他的上司廖钰山,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京兆尹亦效命于玄枭卫。所以他知道模仿哪个案件最能引起轰动,能引出双璧,在魏王面前立功。如果明华章没记错,那段时间,魏王正在制作花神灯,以讨女皇欢心。
或者说,是廖钰山知道魏王要给女皇献灯后,才动了投奔魏王的念头。
廖钰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苦心讨好魏王,为了结案不惜拿无辜人顶罪,在长安接连炮制爆炸,当着众人的面屈打成招,完全不顾御史台的监察。他这样近乎自杀的急功近利,到底在急什么?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明华章像是被光刺痛,伸手,捂住双眼。
明华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几次撞到廖钰山咳血,可见廖钰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廖钰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着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计划。
他这般疯狂,因为他就没想过以后。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弑君。
明华章头一次觉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让廖钰山杀了女皇,那天下就会回到李家手里。
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李重润、永泰郡主的死,父亲的冤屈,李家为了自保不得不泯灭亲情人性的悲哀,这些苦难,都将迎刃而解。
封闭的黑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声音像天光一样,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谜底了!”
是她,不对,她怎么醒来了?
明华章骤然睁眼,尤其当他看到明华裳只罩着一层薄薄披风,散着长发在寒风中奔跑时,脸色沉沉转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阶下,接住明华裳。
他接触到明华裳冰凉的手,脸上愠色更甚。他连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将明华裳紧紧裹住,斥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
明华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着,她紧紧抓着明华章的手,说:“二兄,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个案子留下的谜题不是明,而是日月当空瞾,他很可能会在花朝节对圣人不利!”
明华章脸上表情淡淡,无波无澜,明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明华裳裹紧,拉着她走到屋里。他在这里枯坐一夜,茶水早已凉透,他也从来没有用炭盆的习惯,明华章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他只能将明华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给她取暖。
明华章手指修长,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轻而易举就能将明华裳两只手都圈在里面。他仔细帮明华裳暖手,低声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也挺好的吗?”
明华裳听着完全愣住了:“什么?”
“赤胆忠心不得善终,告密小人却能扶摇直上,这样的王朝,还有什么守护的必要?是她,给大唐带来了酷吏,血腥,灾难。她逼死了我的父亲,暗杀了我年仅七岁的长兄,大兴告密之风,仅因毫无证据的‘造反’二字,就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举起屠刀,李室众郡王公主被她残杀殆尽。现在,她更是为了两个男宠,活生生杖毙了她的孙儿和侄孙。这样一个暴君,也值得救吗?”
明华裳脸色逐渐郑重起来,她认真望着明华章,道:“可是,她同时也是你的祖母。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哪怕有罪之人也该由律法处置,天下自有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