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唤:“娘子?”
明华裳烧了一夜,脑子都烧糊涂了。她记忆一片混沌,记不清今年是何年,自己在做什么,她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榻边几张紧张担心的脸。
是她熟悉的面容,明华裳慢慢记起来,这是她的父亲,祖母,和陪她最久的丫鬟。她们叫进宝、吉祥、如意……
明华裳忽然脑仁一阵锥痛,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进宝在,那招财呢?
招财死了,因为她被捅死在陋街暗巷。
她没有母亲,祖母高高在上,婶母堂姐和她也不亲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其实是身边这几个丫鬟。
她们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姐妹。尤其是招财,是陪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招财总是嫌弃她懒惰、散漫,别的丫鬟不敢说的话,招财敢劈头盖脸骂她。
可是,她念叨了那么多年的缺点,明华裳还没有改正,她怎么能先行一步走了呢?昨日竟然是她们最后一面,明华裳为了去找人,把自己的任务推给她就跑了,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说。
进宝几人看到明华裳一句话都不说就流眼泪,吓了一跳,忙道:“娘子,您怎么了?”
镇国公进来,看到明华裳十分心疼,赶紧说:“裳裳,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不会有人再伤害到你了。”
明华裳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却说不出话来。明老夫人见明华裳这个样子皱眉,道:“她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惊吓过度成哑巴了吧?快去请郎中回来。”
丫鬟有的端药,有的倒水,有的跑出去请郎中,彼此撞成一团。一阵兵荒马乱中,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踏过冰冷晨光,猛地推开房门:“裳裳。”
珠帘相撞,发出清冷脆弱的玉碎声,明华裳怔怔回头,看到一个玄衣少年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晨霜。
是明华章,他应当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出现在这里。
明华章看到明华裳一双杏眸脆弱惊惶,缩在床角大滴掉眼泪的模样,心口一阵绞痛。他顾不上给长辈问安,顾不上在下人面前维持君子模样,顾不得这世间的规矩礼法,这一刻他眼睛里只看得到明华裳,也只愿意到她身边去。
他穿过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大步奔到榻前,用力将明华裳抱住。明华裳只穿着中衣,脊背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明华章摸到衣料下的骨头,心里越发痛惜。
如果昨日他在,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发誓一定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可是他又失言了。
明华章胸腔中翻涌着愧疚、心疼和恨。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永远晚来一步,十三年前救不了亲兄长,十三年后救不了堂兄,甚至连她的丫鬟都救不了。
数种激烈情绪在他体内激荡,明华章手臂上都绷出青紫色的血管,但他抱着她的动作克制又轻柔。他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无措又用力。
“裳裳,我回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华裳感受到身后有力的臂膀,像在溺水中被一只手抓住,她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抓着明华章的衣服,哭得浑身抽搐:“招财死了,是我害死了她。他要杀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杀了她?”
明华章听着她崩溃的哭声,心中绞痛。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按在自己颈间,缓缓收紧双手:“不是你的错,无论你还是招财,都不该死。我向你保证,以后,谁都不会再死了。”
明华裳靠在明华章肩膀上,哭成一团,明华章亦毫不避讳抱着她,无声地安慰她。他们两人自成一个世界,屋里其他人一下子多余起来。
丫鬟们手足无措,感觉不合礼又不敢拉开二郎君。镇国公和明老夫人就站在一步之隔的地方,看到这一幕,两人不约而同沉了脸色,生出种绝对称不上家族荣耀的异样感。
第143章 坦白
魏王府。
名贵药材流水一样送入屋中,浓郁的药味弥散,连空气都带上了苦味。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回回,最开始是郎中,后来变成和尚、道士,最后一波人出来时脸色凝重,对着魏王缓缓摇头:“魏王殿下,我等才疏学浅,无力回天,还请魏王另请高明。”
如今,长安还有什么高明可请?魏王叹气,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郎中摇头,隐晦道:“世子现在精神还不错,魏王有什么话,趁现在和世子说吧,别把时间浪费在寻医问药上了。”
这便是委婉地说武延基回光返照了,魏王深深叹气,挥手让郎中们出去。屏风内,武延基俯趴在床上,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嘴唇干裂的不像样子,几乎不成人形。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儿子,今日便变成这样。魏王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受,他转过身,对两边人道:“给世子擦洗擦洗,准备后事吧。”
永泰郡主跪坐在脚踏边,一刻不停地给武延基喂药、换帕子,仿佛这样武延基就能好起来。忽然一队仆妇捧着寿衣走进来,对永泰郡主行礼:“劳烦郡主让让,奴婢奉命给世子更衣。”
永泰郡主看到她们手里的寿衣,眼睛被深深刺痛,怒道:“你们做什么?他还好端端的,谁许你们拿这些晦气东西出来!”
永泰郡主文静纤弱,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这是她第一次大声呵斥奴婢。仆妇们被骂得莫名其妙,不服气道:“这是魏王殿下吩咐的,郡主莫要让奴婢为难。”
魏王吩咐的,永泰郡主瞪大眼睛,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理智上知道魏王做得对,魏王不只有一个儿子,犯不着为了武延基带累全家,所以昨日没有进宫求情;武延基眼看就活不了了,犯不着浪费精力,不如趁还有时间给他换上寿衣,堂堂魏王世子,总要走得体面。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祖母盛怒难遏,父亲无奈为之,公公也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流放时是这样,和纪羡分开时是这样,现在武延基又是这样。
他们所有人都做得对,所有人都劝她要识时务,懂大体。可是大体到底是什么,她只想和家人守在一起,像普通民女那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什么连这么卑微的愿望,上天都要一次次从她手中夺走?
可能是昨日哭了太久,现在永泰郡主浑身发颤,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床榻上的武延基像是感受到什么,费力地睁开眼,握住永泰郡主的手。
他的手滚烫的像一块碳,进气多出气少,断断续续对她说:“仙蕙,你有孕在身,不宜动怒。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事。”
永泰郡主像一根过绷太久的弓,这一刻终于断了,她毫无淑女仪态,崩溃道:“没事,你怎么可能没事呢?阿兄死了,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要我怎么样,到底要我怎么样!”
永泰郡主的嗓子在昨日就哭哑了,她的嘶吼低沉沉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撕裂声带,啼血悲鸣。屋内外的人听着都瘆得慌,这时忽然有人看到永泰郡主裙子上的血迹,惊呼:“郡主,您怎么了?”
魏王安排了长子的后事不久,又听侍从通传,永泰郡主悲伤过度,胎儿流产,现在血止不住,情况恐怕不太乐观。他站在刚抽芽的合欢树下,再度安排了儿媳的后事。
仆妇领命走了,魏王看着万物竞发的花园,良久后低叹:“原来,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