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本来想说你这样做太疯狂了,但她嘴张合几次,最后只余一声叹息:“你们两人做事一模一样,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怪你们是兄妹。”
明华裳对此只是轻轻一笑,低不可闻道:“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命运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很多人在洪流中走散了,还有些人,兜兜转转,总会被命运送往同一个地方。
十二月十六,除夕假在即,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哪怕有御史睁大眼盯着,宣政殿上众臣还是昏昏欲睡,毫无精神。
照例是冗长无聊的早朝,但是今日,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早朝过半,尚书念完常规文书和节度使请安奏折后,太监问:“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往常这种时候就意味着散会,不出意外的话,太监下一句就会接“无事退朝”,然而今日,却当真有一个穿深绯色獬豸长袍的年轻官员站出来,抬手说道:“臣京兆府少尹明华章,有事启奏。”
站在最前方的宰相八风不动,定力差些的臣子纷纷回头看。苏行止也抬眼,看向那道清艳侧影。
明华章在众多打量中从容坦荡,不卑不亢道:“国子监国子学博
士卢渡,疑和长安连环挖骨案有关,臣建议重查此案。现在臣已将嫌疑人缉拿,为保公正,望陛下派大理寺、御史台监督,旁听京兆府审讯。”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众人不顾御史交头接耳,就连站在第一排的六部宰相也睁开眼,朝明华章瞥来一眼。
京兆尹站在明华章前方,脸色显著难看起来。
案子是他定的,如今都已经送到御史台了,只是不知察院出了什么问题才一直拖着。眼看事情都结束了,明华章却在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重新查案,还让御史台来旁听审问过程。他这是什么意思?
魏王对这些事兴趣寥寥,又是争权倾轧而已,每年都有些不知死活的小官试图挑战上级,换自己上位,无聊的紧。魏王正微微出神,忽然背上一寒,仿佛被一柄利剑指住。
魏王顺着直觉望去,发现明华章正看着他,他目光沉着冷静,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恍惚间都让魏王生出种错觉。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年轻不知事的少年,而是多年前那位故人。
明华章凝望着武承嗣,这位不姓李的郡王,说道:“臣还有一事,关系魏王,不敢定夺,望陛下决断。”
魏王怔了下,脸色沉下来。高台上人影晃了晃,那个女人高坐在金銮座上,帝王冕旒在她面前晃动,看不清她的神色。
太监吊着嗓子,长长唱道:“奏。”
“自五年前女乞丐死亡,长安共发生四起类似案件。其中卢渡已承认第一案、第二案、第四案是他所为,但第三案青楼女子楚君案并不是。臣派人在平康坊蹲守,数日前凶手被案件已破的假消息迷惑,去青楼寻欢作乐,正好被臣捕获。审问后,此人已承认他是模仿四年前的凶手作案,而此人,正是魏王的门客。”
长安城外,青烟袅袅,梵音阵阵。明华裳站在门槛前,凝望着面前的大日如来。江陵从外面进来,问:“你不上炷香吗?”
明华裳缓慢摇头:“佛祖不能渡现世的苦难,唯有自己才能。我既然不信,何必上香。”
“就当图个吉利兆头。”
明华裳仰头看着禅香上浮,遮住了佛陀的眉眼,他的神情变得模糊不清。她缓缓道:“拜佛者熙熙攘攘,但求的俱是功名利禄,长命百岁,儿孙孝顺。我对这些都没有执念,而我想求的,恐怕佛祖做不到。”
“你想求什么?”
“无他,唯公平而已。”明华裳说,“女子和男子同样生存行走的公平,贫者和富者同样受尊重的公平,名门大族和寒门草根,同样能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公平。”
谢济川正从外面走近,听到这里停下来了。江陵耸耸肩,说:“行吧,那你求着吧,我要去找密道了。任遥做事太猛,没人看着她,她定能把地皮都翻一遍。”
江陵转身,看到谢济川,问道:“你怎么来了?名册清点清楚了?”
谢济川微笑道:“我做这种事情,不需要这么久。”
明华裳、任遥四人活捉了卢渡后,明华章立刻忙起收尾事宜。京兆府完全在京兆尹的把控下,明华章没人可用,只能借用禁军的人手。好在江陵和任遥都是校尉,虽然官不大,但手下还是有几个人的。
明华章昨夜忙了一夜,终于写完卷宗,今日带去早朝禀报。谢济川听说这件事后非常生气,质问他们行动时为什么不叫他。明华章没办法,只能委托谢济川干一些得罪人的事,比如,清查普渡寺。
既然要重审连环杀人案,那普渡寺作为作案地点,决不能置之不理。如何处置普渡寺还得等大理寺、刑部商讨,但在此之前,要先将普渡寺的人数、财产清点好,以免有人趁这个时间携款逃跑。
佛门是方外之地,但不能成为法外之地。
明华章今日去上朝了,谢济川、任遥、江陵几人因为官阶太低,还不到参加早朝的资格,便领着人手来封锁普渡寺。明华裳听到谢济川的声音,转身问:“谢阿兄,人员和财物都清点好了。”
谢济川点头:“是。”
“普渡寺住持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谢济川看了她一眼,说:“走吧,他们在这边。”
禁军带人封寺后,和尚们都被限制行动,普渡寺住持单独坐在一间禅房里念经。明华裳进门,谢济川就留在廊外,等着他们说话结束。
明华裳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而是有礼有节向住持行礼,住持也安然回礼。明华裳坐在对面的蒲垫上,问:“住持,你最初从卢渡口中听到他父亲的兽行时,为何不报官?”
住持静了静,说:“佛门乃方外之地,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众施主就是想寻一个不受世俗干扰的清净之地,才会来佛寺静修,若贫僧听到施主的祷告后去报官,那贫僧到底是济苦救难的方外之人,还是官府的耳目爪牙?”
“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报官,卢渡妹妹不会死,卢渡也不会在绝望中一步步滑向深渊,最后成了杀人恶鬼。如果你一开始就做些什么,而不是在事后劝卢渡接受现状,许多人本不必死的。”
住持再次沉默,许久才说:“万般皆是命,所以要多行善事,为世间积功德。”
“是命,就该逆来顺受吗?没有尝试过、争取过、反抗过,你凭什么说,那是芸芸众生的命?”
这回住持默了许久,低头向明华裳念了句阿弥陀佛,没有再回答了。明华裳知道谈话已经结束,她起身,走向阳光普照的晴空。
她走下台阶,对谢济川笑了笑,说道:“不知道二兄那边怎么样了,走吧,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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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元年,秋。
我终于通过了兵部考验,成为了我梦寐以求的朝廷官员。不是内廷那种伺候女皇,名为女官实为宫女的官,而是实实在在要巡逻、守卫、执勤的官。
曾经在内宅练武时,我以为只要考上武官,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但真正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原来,女子想要继承家业,站上起跑线,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执勤时,上官会有意让我做轻松的工作,出操时,其他男兵会盯着我看,还有吃饭、睡觉、换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女人。
我只能起得更早、做更多的事,来证明我不需要区别对待。婢女很不理解,问我为什么执迷不悟,我身为侯府千金,原本不需要受这些冷眼的。
可能是因为,总有一个傻子,无论我起多早,他都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着哈欠陪我吧。身边人都在质疑,唯独他一句不说,这让我愿意相信,我的坚持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