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突然觉得难过,她也知道这阵难过毫无立场,兄长关心妹妹的终身大事,积极给她介绍青年才俊,有什么错呢?
明华裳甚至觉得如果她仗着小性子逼他娶她,明华章为了不让她受苦,也会同意的。
可是明华裳不能这样。于公他是镇国公府的独子,日后要继承国公府,而明华裳是一个被调换的假千金。抱错孩子就够让人非议的了,如果前兄妹成婚,更会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他从小到大认真努力,文武双全,如今已是名满长安的玉郎,青云之路就在前方。明华裳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坏了他的名声,耽误他的仕途?
于私,明年真千金就要回来,任谁被调换十六年,都没法平心静气地对待始作俑者。明华裳继续留在镇国公府,只会让苏雨霁、镇国公、明华章为难。
他是一个很好的兄长,明华裳很珍惜这份情谊,她实在不想闹得面目全非,彼此埋怨。
不如就停留在兄妹情份上,她默默离开。至少日后他回想起来,她是一个不大聪明,但还算得上可爱的妹妹。
明华裳避开明华章的注视,低低说:“嫁人的事太远了,我没想过。”
平日里明华裳死皮赖脸追在明华章身后,而明华章冷淡无波,看起来是明华裳主动、明华章被动,但这种时候,两人的角色却完全互换了。明华裳低着头缩成一团,明华章却步步紧逼,目光灼灼,充满了进攻性。
明华章不允许明华裳含糊其辞,颇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没想过的话现在想。你年纪轻轻,顺风顺水,总不至于生来一颗佛心,想皈依空门吧?无需考虑现实条件,你只须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想嫁给什么的丈夫?”
寻常祖母、婶母问这个问题,明华裳笑笑也就过去了,但这个人是他。他逼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然后呢?替她牵线搭桥吗?
明华裳火气也窜起来了,负气说:“二兄不必费心为我找了,我喜欢的人不在高门大户里。他不必有显赫的家世,不必有骄人的才华,家里有多少田地、奴仆、财产都不重要,只要他温柔和善,能一辈子守着我一个人,和我过安稳快乐的生活就够了。功名富贵,高官厚禄,我全不在乎。”
明华章骤然沉默了。他简直觉得明华裳是为了气他,故意说反话。因为这里每一点,几乎都和他背道而驰。
明华章眼前立刻闪过一个人——苏行止。
明华章尽量公正地评价苏行止,他出身贫寒但有才华、有上进心,不失为一个东床快婿,尤其是对明华裳这类高门女而言。
如果将来她嫁给苏行止,苏行止无亲无故、父母双亡,几乎是半入赘镇国公府。明华裳不用离开家人,不用侍奉婆母、讨好小姑,有镇国公在苏行止也不敢纳妾。对明华裳来说,这不是最好的婚事,却是最适合她的。
而以明华裳的性情,也不会发生盛气凌人导致夫妻离心,或者软弱无能被赘婿掏空家业之类的事。嫁给苏行止,她完全可以过上她梦想中安稳、快乐、省心的生活。
而明华章呢?他甚至连自己的明天都不敢保证。
明华章沉默良久,锋锐逼人的视线逐渐黯淡,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明华章苦笑,回归兄妹底线,这本来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偏他鬼迷心窍,想要试探她的心意。
现在可好,不过是庸人自扰。
风穿堂而过,带来些许冷意。毕竟已经入秋了,晚上不同于夏日,明华章为她拂去髻上落花,轻声说:“好好睡吧,明日,父亲就回来了。”
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明华裳低垂着头,短促应了声。今日明华章出奇反常,第一次没有等她进门,就转身离开。
明华裳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身边只有星光和凉风。她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看向浩荡银河。
基地夫子教过他们根据星象辨认方位,明华裳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哪里。她骤然失去力气,疲惫地抱膝蹲下。
等父亲回来,她又会恢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完属于公府小姐的最后半年。此后,就真的很难再相见了。
她在终南山经历的四个月,和他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四个月,只是一场梦吗?
·
长安的旧公府刚修缮好,除了几个在必要位置上维持运转的奴仆,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幸而明华裳在山上四个月早熟悉了自力更生,第二日卯时她自然醒来,利索地穿衣洗漱。她看着葡萄藤外逐渐爬高的阳光,心想太阳照常升起,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今日女皇就该入城了,明华裳和长安众多仕女一样,一大早就套车出门,去朱雀街夹道恭候圣驾。
朱雀大街早已人满为患,各家公侯官邸的马车、看热闹的百姓挤成一片,没过多久明华裳的马车就走不动了。
明华章骑马护在车厢侧,拧眉眺望前方,试图找一条新路,明华裳掀开车帘,说:“二兄,这里人太多了,我还是下来走吧。”
入目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根本找不到通路。明华章叹气,率先下马拦住人流:“只能如此了。”
明华裳提着裙子出来,正要跳下车辕时,旁边伸来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明华裳飞快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握住他的手,跳下马车。
两边人潮汹涌,不断有人朝明华裳挤来,明华章高个子的优势在此时显露无疑,他站在她前方,轻而易举拦住人群。
他握着她的手,硬是在人山人海中开出一条路。明华裳根本看不清方向,只知道紧跟着他。
她在穿梭间隙抬头,看到他肩膀看似清瘦,却巍然如山,像一支利剑分开浪潮,两边嘈杂一点都没有沾染到明华裳身上。
明华裳手指蜷了蜷,触碰到他的掌心,昨夜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又低落起来。
迁都多年的女皇重回长安,真可谓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越往前走越艰难,这种时候在黄金地段空出一大片地,就显得尤其招摇。明华裳认出树下的人,惊讶道:“江陵?”
江陵仿佛感受到注视,回头瞧见他们,惊喜非常,用力挥手:“快来这里!”
今日朱雀街实在太多人了,而且也不安全,明华章不客气,带着明华裳走到江安侯府围出来的棚子内。明华裳站在荫凉下,擦了擦脑门上挤出来的汗,再看面前锦衣华服、兀自傻乐的江陵,充分明白权势可真是一件好东西。
明华裳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等我爹。”江陵说,“今日皇上、郡王、公主都会从这里经过,我爹特意吩咐了,让我找个显眼的地方站着。我觉得这个地方怎么都够显眼了吧。”
明华裳点点头,无话可说:“你说得对。”
他们清早就出门候着,一直等到下午日昳,才终于听到鸣锣声。明华裳踮起脚尖,看到威严煊赫的仪仗队蜿蜒走过,后面跟着一辆九龙拱凤的辇车。
不用说,光看车顶的装饰也足以说明里面的人是谁。明华章提醒她行礼,明华裳连忙低头,耳边山呼万岁,气势排山倒海。
车轮声从眼前通过时,明华裳忍不住抬眼偷瞄。辇车两边的锦帘被收起来,露出里面穿着龙袍的女子。她头发整齐乌黑,眼眸犀利矍铄,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其实能感觉到她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并不妨碍她看起来威严强悍。明华裳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心里砰砰直跳。
原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女皇,不愧是能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女皇的辇车之后,是各王爷、公主的车驾。往常都是梁王、魏王伴随左右,但这次女皇身后第一辆车换成了太子夫妻的。
太子和韦妃并肩坐在车上。太子被圈禁多年,骤然看到这么多人,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尤其是他想到这么多双眼睛,若他露出丝毫不雅之态,那丢的就是李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