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哽住,心中涌上股难言的酸楚。
如果他真的是她的兄长,她肯定恬不知耻地赖着他,让他帮自己做这个做那个。可是,他不是。
他是个细心负责的好兄长,但这份好,本来不属于她。
明华裳垂下眼睛,低不可闻说:“可是,我和你不同,我迟早都要离开明家……”
她叹息的声音很低,奈何这句话实在长在了明华章逆鳞上,他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
明华章只觉得火一点点从他身体深处窜起,很多他以为他已经忘了的、不介怀的事情死灰复燃,顷刻间连成山呼海啸之势。他手指是冷的,但里面的血却滚烫。
明华章忍着气,冷冷问:“离开明家?怎么离开?”
明华裳低头不语,她心里想着她是假的,自然要连着这十六年的锦绣云片烧成一抔浮灰,而落在明华章眼里,就是另一个意味。
明华章的心一点点冷下去,所以她果然喜欢上什么人了是吗,迫不及待想搬到府外,好方便和那个人私会?
她不回答,明华章就替她说:“通过嫁人?你明明才说过,不愿意成婚。”
这话说出来,明华章自己怔了下。他近乎惊撼地叩问自己,他魔怔了吗?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
明华裳同样在问这个问题,这和她嫁人有什么关系呢?明华裳摸不着头脑,半开玩笑说:“嫁人的事我还没有想过。毕竟,我见过阿父这样耐心宽厚的好父亲,还有二兄这样顶天立地的好郎君,怎么还能看上别人?”
她的话像混沌中的一点萤光,霎间风止浪息,火烧连营。明华章意识到他较劲这么久,无非是为了听这一句话。
这个认知,比他看到明华裳盯着苏行止发呆,还要令他心惊胆战。
巴掌大的葡萄叶簌簌作响,明华章不期然想到他修缮老宅时,正值七夕。那时候他听人说,七夕那天站在葡萄树下,就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私语。
当然,种葡萄不是为了大老远听墙角,而是因为这一日站在葡萄树下的情人,可以得到牛郎织女的祝福,永结同心,恩爱一生。
这种传说听个热闹就行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明华章鬼使神差买了一树葡萄,移植到这个院子内。
堂堂国公府,不会有人有闲情雅致在院里种葡萄的。就算有,一别十余年,没人打理也该枯死了。这藤葡萄,院子里的花圃,还有屋里的摆设,都是他亲手安排的,只因觉得她会喜欢。
他第一次来镇国公府认路的时候就相中这里了,这个小院子清净方便,留给她正好。旁边那处院落离这里近,关上门互不打扰,但从这里出府时必然要经过隔壁,刚好他住。
明华章初见就很满意,非常用心地翻修了这个小院,连地皮都差不多掀了一遍,打算以后让她在家里“修道”。
他给她编了去德业观的名头,可又不能真让她去道观,镇国公身边唯有这一个女儿,让她离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在终南山的时候有他盯着也就罢了,回到长安,肯定要让她过最舒服、最顺心的生活。
她不想嫁人那就不嫁,长安贵族在家里修道礼佛的不在少数,他有亏于她,理所应当护她一生。
他在这个小院子上花费的心思都不亚于重建一间房屋了,远远超出为亲人着想的范畴。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明华章一直埋在心里,拒绝去想,现在,他知道他终于无法回避了。
第74章 银河
苍穹四合,浩瀚星河如一条银练,在天上无声奔腾。葡萄叶沙沙作响,宛如情人的低语。
明华章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涛骇浪后,心情很快就平复下来。其实他心里早就有预感了。
洛阳春夜,他一推门看到淋着雨的她,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下;终南山上,他抱起精疲力竭的她,心里疼惜又自责;天香楼暗室,不速之客就在几步之外,而他低头看到明华裳的眼睛,甚至忘了躲。
那些时候他心里便有若有若无的冲动,可是每一次他都将那些躁动解释为担心、紧张之类兄长对妹妹的感情,直到今天,明华裳盯着另一个男子的背影走神,甚至提出要搬出明家、和他划清界限,明华章的情绪没控制住,终于破土而出。
一个兄长,不该对妹妹有占有欲。明华章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时,都觉得寡廉鲜耻,卑鄙下作。
四岁之前,明华章和明华裳养在一处,一起吃一起睡,午睡时连被子盖得都是同一个。他很难回忆起具体的事情了,只记得那种感觉温暖充实,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着他,十分安心。
四岁之后,明华章被镇国公抱到外院教养,和明华裳鲜少见面,他的童年也随之结束了。
之后那些年他们没什么交集,但明华章一直关注着明华裳的消息。她自小失母,孤零零长大,身边除了丫鬟就是婆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华章既担心她在内宅中无人护持受委屈,又担心她被恶奴挑唆走入歧途,幸而她远比他想象的善良勇敢,哪怕无人呵护,也长成一枚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明华章既欣慰又愧疚,为此越发努力做一个好兄长,尽全力对她好。但内宅和外院交集不多,她通透懂事,实在用不上他什么,明华章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入玄枭卫,身体力行证明明家的忠心,早日恢复镇国公府的权势地位。
年初她突然追出来,主动和他说话,实在让明华章受宠若惊。他在玄枭卫中听到了庐陵王秘密回京的事,知道飞红宴来者不善,他自然要去,但他不能让明华裳涉险。
明华裳却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跟着他,明华章无奈,最终只能退步,带着她一起出发。
很多事情就从那场宴会上改变了。他们认识了任遥、江陵,见到了李武两家众多郡王,还无意卷入魏王的阴谋中。这些早在明华章的预料内,他上山之前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没料到最大的变数竟是她。
她如有神助般描述出凶手的样子,极大加快了破案的进程。最终针对庐陵王的阴谋有惊无险度过,她却被有心人盯上了。
明华章至今也想不通韩颉用什么条件说服明华裳加入玄枭卫,他试着阻拦过,但明华裳决心出奇坚定,明华章屡次劝阻无果,还差点因为自己的偏见害任务失败。
在那之后明华章痛定思痛,觉得堵不如疏,与其赌韩颉的良心,不如将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至少能保证她不会被分配去做太危险的任务。
明华章努力想做一个好兄长,恨不得将她拴在眼前时时看着。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使力过度了。
他们的来往屡次超过正常尺度,只不过包裹在兄妹这层外壳下,他们俩以及周围人都忽略了。然而,明华裳不知道,明华章却不能当不知道。
思绪百转千回,而现实不过过去了几个呼吸。明华章沉默站在葡萄藤下,他自小的教育不允许他有拖延、侥幸这类情绪,既然发现了问题,就必须承担。
明华章静静思索,该如何解决这段不该有的妄念。
毋庸置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维持兄妹礼数,私底下慢慢拉开距离,让时间将一切冲淡才是最好的。但明华章再沉稳也不过十六岁,他没忍住内心的冲动,问:“裳裳,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明华裳微怔。丫鬟们经常拿夫婿打趣她,明华裳习以为常,但这种话题由年轻俊美的兄长说出来,冲击力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