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酒盅打碎了。”
王立强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我的威胁因何而起了,他脸上出现了微笑,他说:
“那个酒盅我早就不要啦。”
我将信将疑地问他:
“你不揍我啦?”
他给予了我肯定的回答,于是我完全放心了,为了报答他,我凑近他耳朵说:
“我不会说那个阿姨的。”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王立强拉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招呼,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王立强一起散步,当时我是那样迷恋落日挂在两旁屋檐上的余晖。我的兴致感染了他,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十五岁时穷得经常光屁股。那时他叹息地对我说:“人不怕穷,就怕苦啊。”
后来我们在桥畔坐了下来,那一次他长久地望着我,接着忧虑地说:
“你是个小妖精。”
然后他换了一种口气:
“你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我十二岁那年秋天,刘小青的哥哥,那位我极其崇拜的吹笛手,患急性黄疸肝炎死去了。
那时候他已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孩子,而是一个插队的知青了。可他依然戴着鸭舌帽,将笛子插在上衣口袋里,听说他和两个船上人家的女儿在一起插队,那两个强壮的姑娘几乎同时喜欢上了他。他的笛子吹得那么美妙,在乡间寂寞的夜晚怎能不令她们感动。但是那里的生活使他难以忍受,他经常回到城里,坐在自己的窗口吹着笛子,在我们放学回家时,他就会吹出卖梨膏糖的小调,他喜欢看我们奔跑过去的傻样,不愿意回到乡间那个使他生命感到窒息的地方,虽然有两个姑娘编好了爱情的丝网恭候着他。
最后一次回来他住的时间可能是过长了一点。他那怒气冲冲的父亲整天训斥他,要把他赶回乡下去。有几次我从他家窗前经过,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他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告诉父亲,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吃东西,更不能干活。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刘小青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劝他还是回乡下去吧。他回到乡下以后,才过两天就昏迷了。是那两个健壮的姑娘轮流把他背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了这两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姑娘,满腿烂泥,哭丧着脸从刘小青家走出来。当天晚上他就死了。
我至今记得他当初离家时黯淡的神色,他扛着铺盖,右手攥着两个鸡蛋,慢吞吞地往轮船码头走去。事实上那时他已经死气沉沉了,蹒跚的步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插在上衣口袋里的笛子,在他走时一摇一摇的,显得稍有生气。
这个死到临头的人,在看到我走来时,还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让我凑近他屁股看看,那里是不是扯破了。我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所以我就对着他喊叫:
“我不看,你会让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屁,然后缓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
当初黄疸肝炎的可怕被极其夸大了,刘小青戴着黑纱来到学校时,所有的同学都叫叫嚷嚷地躲着他。这个刚刚失去哥哥的孩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走向一群篮球架下打球的同学,那群人像蜜蜂一样立刻逃向了另一个球架,他们同声咒骂他,而他则依然讨好地向他们笑。我当时坐在教室外的石阶上,看着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球架下,垂着双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后来他慢慢地向我走来,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脚,装出一副看别处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看到我没有走开,就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自从那标语的事后,我们没再说话,更没有那么近地待在一起过。突然来到的孤单使他走向了我,他终于先和我说话了,他问: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不怕。”我这样回答。
随后我们两人都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膝盖上哧哧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有一段时间互不理睬了。
我在两天时间里,经历了童年中两桩突然遭遇来的死亡,先是刘小青的哥哥,紧接着是王立强,使我的童年出现了剧烈的抖动。我无法判断这对我的今后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是王立强的死,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刚刚和刘小青恢复了昔日的友情,还来不及去和国庆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强就一去不返了。
他和那位年轻女子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这样的结局,他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日子,在那个夜晚被人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