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双方打成了一个平手,上河帮一胜一平占了上风。下河帮的人可不干了,舵主出来说:“咱们两帮都是在河上挣饭吃的,可别忘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女子不能上船。上河帮靠个小娘儿们出头,不嫌丢脸吗?”
过去河上行船的规矩众多,好比说烙饼或者吃鱼的时候,最忌讳这个“翻”字,“翻过来”要说成“划过来”,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说死,要说“漂了”,锅碗瓢盆不许扣着放,吃完饭不准把筷子横担在碗上,这都不吉利。对于女人的忌讳更多,老时年间的说法“女人上船船准翻,女人过网网必破”,特别是孕妇,如果没留神从渔网上迈过去,哪怕这网是新的,也得扔掉。上河帮的舵主明知理亏,以前斗铜船从没有女子出头,论起来却是有些不够光棍,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势,岂可错失良机?眼珠子一转站起身来说道:“如今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信这套老例儿?再者说了,各位的船上当真没有女人吗?敢问你们后舱中供奉的妈祖娘娘是不是女子?”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按理说这叫大不敬,可再一想又无从反驳,跑船的都要供奉妈祖娘娘,谁敢说娘娘不是女人?上河帮的舵主见大伙儿无言以对,趁势说道:“咱退一万步说,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是不让女人上船,又没说过不让女人上台比斗,想当初花木兰替父从军、佘太君百岁挂帅,皆为女中豪杰,后世之人无不敬仰,我媳妇儿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一展绝技,凭什么不算?难不成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要在个娘儿们面前认耍赖不成?”下河帮的人被问得无话可说,只能承认这一阵打成了平手。
刚才这边台子上还没开斗,台下便有开盘口的,也就是下注赌输赢,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帮,有的看好下河帮,很多人掏钱下注,没想到今天的形势一边倒,眼见上河帮占了先机,不少刚才买下河帮赢的,到这会儿心里都没底了,为了把钱捞回来又纷纷在上河帮这边添磅,台下乱作一团,便在此时,就听得台上“噔噔噔”几声闷响,震得木头台子直晃悠,众人将目光投过去,只见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5.
五月二十六天津卫三岔河口过铜船,上下两河的帮会搭台比斗,上河帮旗开得胜,第二阵也战成了平手,按旧时定下的规矩,双方轮流叫阵,刚才那一阵是下河帮高直眼儿叫的,接下来又轮到上河帮了,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此人往台上一走,踩得台板子直颤,台下的老百姓闻声抬眼观瞧,不由得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位的块头儿也太大了,竖着够八尺,横下里一丈二,相貌奇丑无比,一身横肉,胖得连眼都睁不开了。嘴巴子耷拉到下巴上,下巴耷拉到胸口上,胸口耷拉到肚子上,肚子耷拉到膝盖上,赶上跑肚拉稀想来贴膏药可费了劲了,扒拉半天肉也找不着肚脐眼儿。看热闹的当中有人知道这位,此人外号叫肉墩子,是上河帮的帮众。肉墩子生下来就胖,怎么吃也吃不饱,吃饼论筷子、吃馒头论扁担,这话怎么讲呢?咱们说这顿饭吃烙饼,肉墩子可不论张吃,更不论角吃,桌子上立一根筷子,用大饼往上串,一张接一张,什么时候串到饼和筷子一边齐,看不见筷子头了,这才撸下来往嘴里掖,什么菜也不用就,大饼跟倒土箱子里似的,眨眼之间就没了,吃上这么十几二十筷子当玩儿;吃馒头的时候,桌子上先摆一条扁担,由打扁担这头往另一头码馒头,一个挨一个顶到头,摆这么十几二十扁担馒头,刚够他吃个半饱,真让他甩开腮帮子敞开了吃,有多少也不够填的。
肉墩子长这么大没吃过好的,凭着馒头大饼、棒子面窝头儿吃出了一身的大肥肉,这就够受的了,他一顿饭能吃下去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口粮,谁养得起他?上河帮掌管运河上的粮船,可也不是粮食多到没地方扔。肉墩子这个特大号的酒囊饭袋,搁在别处一点儿用处没有,对跑船的来说用处可挺大,平时当成压舱的,遇上风浪扳不过舵来的时候,船想往哪边走让他往哪边一站,船头立马儿就偏过去了。
上河帮的肉墩子两条腿也粗,跟俩树墩子似的,迈不开步,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半天才走到台中间,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块画石猴,又费了挺大的劲,围着自己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圈。下河帮的人不知道肉墩子想干什么,嘴里可不能饶人,有人喊道:“胖子,画错了吧?你这圆圈儿怎么没留口儿呢?”这就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以往给死人烧纸之时,画在地上的圆圈西南角会留出一个口子,可以让阴魂进来收钱。肉墩子不是听不出来,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低头画好了圆圈,又喘了几口大气,把手中的画石猴一扔,瓮声瓮气地说:“甭嘴上讨便宜,我他妈就站这圈儿里,看你们哪个能把我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