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地铁A口,在西郊市政工程公司门口等公共汽车,没多久,车子就来了。我们在后排的双人座上挨着坐下,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右边的窗外掠过一座土黄色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座灰色的水塔,形状很像一个倒杵在土堆上的手榴弹,这与城里完全不同的景致,让我暗暗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扫鼠岭案件和我了解到的呼延云此前破获过的案件相比,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城乡结合部特有的气质:残忍、粗犷、荒野、肮脏,活像是半身半人的怪兽,腰以上是狰狞的乡土,腰以下是妖异的都市,光怪陆离且又面目可憎。
公共汽车在银麓街上慢慢驶过,每一站都很短,街道尚算整洁,两旁也罗列着中国移动营业厅、保险公司、锦江之星旅馆、物美超市等尚有文明气息的建筑,但在快到青石口东里的时候,道路像收腿裤一样突然变窄了,路面出现了很多缝隙,临街的楼房渐少而平房渐多,很多都开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十二格大方窗,窗外的铁栅栏锈迹斑斑,在砖头的缝隙间长出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下车。”车子停下了,呼延云突然拉了我一把。
“还没到站呢。”我说,“下一站才是扫鼠岭。”
“下车!”他不由分说地刷了公交卡,我只好苦笑着跟在他后面下了车。
我们所站之处恰在一座汉白玉栏杆石桥的桥头,桥下是宽阔的无定河引水渠,贯穿东西的河道一片干枯,只有灰黑色的冻土和一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冰碴子,在水渠的最西头顶着山窝窝的地方,有一座青灰色的、四四方方开着规则孔眼的建筑,呼延云告诉我说:那是一九六四年建成的青石口水电站。过了马路,我们沿着引水渠的北岸往西走,一路皆是向上的陡坡,坡上铺着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火成岩或花岗岩,在特别陡峭的地方会有一两块做成台阶状的条石,踩上去感觉整座山坡都在摇晃。在我们的右手边是一座座与陡坡一起拾级而上、鳞次栉比的低矮砖房,房顶铺着黑色的油毡,散发着留兰香味儿的漱口水沿着地沟缓缓向下蠕动,几个戴着红箍的人正围在一座房屋的门口,跟里面一个穿着紫色秋裤、冻得瑟瑟发抖的妇女说着什么,女人的身边站着一个啃着老玉米的小女孩,她的面颊和她的棉袄一样糙红。
“扫鼠岭这个地方可以看做是西山山脉往南的余脉,你看山势,西山到这里,有一个明显下降的趋势。”呼延云指着远处曲线舒缓的山坡说,“了无书院落成后,窦云笏感慨万千,曾作一文以铭之,但文中只字不提书院,却极言西山的胜境,其中一些词句写得很妙:‘晨钟数动,宿鸟乱啼,俄而窗纸通明,渐如脂赤。推户视之:岭上微曦初露,翠黛欲滴,明净如洗,群峰若参拱;岭下万屋沉沉,炊烟人立,偶有犬吠,远闻而近寂……’”
很可惜,一匹被关在铝合金护栏里的黑狗突然对着我们愤怒地叫了几声,惹得整条山岭上一片骂街似的犬吠,全无数百年前的古雅,这让正在抒发思古之情的呼延云十分扫兴。我们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山顶,站在一个写有“山林防火人人有责”的白色牌子边,我有些气喘吁吁。这里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四周光秃秃的酸枣树和槐树上挂着鸟笼,黄雀、百灵、八哥什么的,一边蹦跳,一边啼鸣,几个老人正围坐在一张石桌子边安静地打着扑克。
歇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山岭上出现了几座高高的、好像埃菲尔铁塔缩小版的高压线塔,它们之间密集而又杂乱地串联起的电线,将本来就阴晦的天空切割成一幅幅镶了黑框的照片,也阻挡住了向上的路。于是我们折向北边,走上一条下坡的水泥路,没走几步,面前出现一条宽不到十米的东西向小巷,也许是因为南边的教学楼挡住了阳光的缘故,小巷异常冷清,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小巷的两边是长长的、大约两米高的铅灰色围墙,南边的围墙里是扫鼠岭中学,而北边的围墙里则是——呼延云看出了我的疑问,点点头说:“里面就是扫鼠岭车站。”
没有悬疑小说中在此时此刻惯常出现的一股阴风,但我却觉得头皮发麻,更加要命的是,呼延云恶作剧般补了一句:“你看新闻了吧,罪犯那天夜里就是沿着咱们脚下这条水泥路,开车逃向后山,成功地避开监控装置的。”
我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幕景象,确切地说是两幕景象交织出现在同一个背景里:一幕是一辆黑色的斯派轿车缓缓地、无声地开过这条小巷,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山岭驶去,将四具尸体和一把谜一样的大火永远地留在了围墙之内;另一幕还是在这条小巷里,更深的黑夜,十几辆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犬牙交错地拥挤在一起,闪烁纷乱的灯光将夜空照耀得宛如不定的惊魂,穿着黑色警服、橙色消防服和白色大褂的人们神情紧张地忙碌着、穿梭着,像被捻在一起已经引燃的引线,而引线的另一头,就是岭下那座两千万人口的巨大城市。当时,处于沉睡中的城市还完全不知道这起事件以及它将引发的轰动,直到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擦着惺忪的睡眼在地铁上用手机浏览新闻时,脸上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恐惧和惊诧的表情: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扫鼠岭上留下了四具被烧焦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