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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接口(71)

作者:刘宇昆

首相讲完话之后,人群仍然安静着。几个愤怒的声音响起来,但很快又安静下去了。人们慢慢开始打包行李,离开临时营地,秩序并没有乱。

“人们就那么回家了?”明迪疑惑地问。

“是的。”

“没有人抢劫,没有人疯跑,也没有士兵暴乱?”

“这就是日本。”我告诉她。我能听到自己嗓音里的骄傲,那是我父亲的回声。

“我猜人们都绝望了,”明迪说,“他们放弃了,可能这是文化的缘故。”

“不!”我努力压制着声音中的怒气。她的话刺痛了我,就好像博比说围棋很没意思。“不是那样的。”

“爸爸在跟谁打电话?”我问。

“汉密尔顿博士。”妈妈说,“我们——他、你父亲和我——在美国一起读的大学。”

我看到爸爸对着电话讲英语,他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抑扬顿挫的声调,他的表情更丰富了,手势也大开大合。他看起来就像个外国人。

他对着电话大喊。

“爸爸在说什么?”

妈妈让我保持安静,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爸爸,似乎一个字都不想听漏。

“No,”爸爸对电话说,“No!”这句倒不用翻译。

后来妈妈说:“他只是想做正确的事,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还是那么自私。”爸爸断然说。

“这么说不公平,”妈妈说,“他并没有悄悄给我打电话,而是打给了你,因为他相信如果你们互换了位置,他会很乐意给他心爱的女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即使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我从没听我的父母说过“我爱你”,但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口的。

妈妈看着爸爸,微微一笑,“我也不可能答应他的。”然后她转身去了厨房做午饭,爸爸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天气很不错,”爸爸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沿着便道走着,跟邻居们互相问候,嘘寒问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头顶的锤星在薄暮中更亮了。

“你一定很害怕吧,大翔?”他说。

“他们不会造更多的飞船了吗?”

爸爸没有回答。夏末的风把蝉鸣带到我们耳边:知了,知了,知了……

寂静,

蝉吟入岩石,

惜乎难久鸣。

“爸爸?”

“这是松尾芭蕉的诗,你懂吗?”

我摇摇头,我不怎么喜欢诗。

爸爸叹了口气,又微笑起来。他看着落日,又诵道: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我默默地记诵着,诗句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我试着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就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在我的内心深处轻舔。”

爸爸没有笑话我,反而严肃地点点头。

“这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名句,他是中国人,但这种多愁善感有点日本味儿。”

我们漫步着。我停下来看着一朵蒲公英的黄花,那朵小花微微凋垂的景象给我一种美的冲击,心中那种小猫轻舔的感觉又来了。

“花儿……”我犹豫了,找不出合适的辞藻。

爸爸诵读着:

黄花,

残金沐月华,

弱弱晚风下。

我点头,这幅画面似乎转瞬即逝,可又如此永恒,就像我度过的童年时光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同时品味着悲伤和喜悦。

“一切都会消逝,大翔。”爸爸说,“你心中的那种感觉,叫作物哀,是对世事无常的感叹。太阳、蒲公英、鸣蝉、锤星还有我们,都服从麦克斯韦的方程式,都注定会消逝,一秒钟后也好,一万年后也罢。”

我看着周围干净的街道,漫步的人们,青青的草地,傍晚的暮色。然后我懂了,一切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切都恰到好处。我们继续走着,长长的影子融在一起。

即使锤星就悬在头上,我也不害怕了。

我工作时需要盯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指示灯,那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围棋盘。

这基本上是一份很无聊的差事。太阳风的压力让太阳帆稍稍弯曲,指示灯显示的就是太阳帆上各个位置的张力,它们以固定的节律闪烁着。这种节律对我而言,就像明迪睡梦中的呼吸一样熟悉。

我们现在的航速已经可以用光速的百分之几来衡量,再过若干年,当速度足够快时,飞船就会把太阳帆的方向对准室女座61这颗尚未开发的行星。到那时,赋予我们生命的太阳就会像遗忘的记忆一样,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