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转生接口(70)

转生接口(70)

作者:刘宇昆

妈妈在爸爸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爸爸摇头阻止了她,“别传这种东西。”

“但是看在大翔的分儿上——”

“不行!”我从没听过爸爸这么生气的声音。他停下来,咽下了怒气,“我们必须互相信任,相信首相和自卫队。”

妈妈看起来很不高兴。我握住了她的手说:“我不害怕。”

“这就对了,”爸爸说,语气缓和下来,“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臂弯里——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只在我很小的时候才这样抱我——他指向一眼望不到边的稠密人潮。

“看看我们有多少人在这里:老婆婆、年轻父亲、大姐姐、小弟弟。不管是谁,在这样的人群里自乱阵脚、散播谣言都是自私和错误的,搞不好会有很多人受到伤害。我们必须把握好自己的位置,永远记得顾全大局。”

明迪和我缠绵着。我喜欢埋头闻着她深色的卷发,茂密,温暖,弄得鼻尖痒痒的,似乎带着新鲜海水的咸味。

我们躺在一起,盯着天花板上的屏幕。

我在屏幕上循环播放着逝去的星空。明迪的工作是领航,她在驾驶舱里为我录下了这些高清晰度的视频影像。

我喜欢把屏幕当作舷窗,想象我们正躺在星空下面。我知道有的人更喜欢看地球的老照片和老视频,但那容易让我伤心。

“‘星星’用日语怎么说?”明迪问我。

“ほし。”我告诉她。

“那‘客人’怎么说?”

“おきゃくさん。”

“所以我们是ほしおきゃくさん?星星的客人?”

“不能这样硬拼乱凑的。”我笑着说。明迪是个歌手,她喜欢英语之外语言的发音。“如果你去理解语言的意思,那就听不到它背后的音乐声了。”她这样说过。

明迪的母语是西班牙语,不过她记得的西班牙语比我记得的日语还要少。她时不时地问我一些日语词,然后编织进她的歌里。

我试着帮她组织起诗意的语言,但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措辞表达出文学意境,可能我说的和我写的汉字一样蹩脚:“われわれはほしのあいだにきゃくにきて。”我们将成为星星的客人。

“语言的描述可以千变万化,”爸爸曾说过,“每种描述适用于不同的场合。”他教过我,我们的语言有很多精微玄妙之处,灵活而优雅,句句成诗,如重峦叠嶂一般,弦外有音,脉络交织,层次相叠,就如反复折叠锻打成为武士刀的钢。

我多么希望爸爸此刻也在身边,我好问问他:作为我族唯一幸存者,在二十五岁生日的场合,我该怎么遣词造句来表达“我想你”?

“我的姐姐非常喜欢日本的图画书。漫画。”

和我一样,明迪也是个孤儿。也许这是我们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你对她的记忆还深吗?”

“不是很深了,我登船的时候大概才五岁。在那之前,我只记得混乱的枪声,所有人都在暗处躲藏、奔跑尖叫、偷吃,姐姐总是读漫画书给我听,让我平静下来。后来……”

那段视频,我只看过一次。从我们的逃逸轨道上看,那个带着蓝白相间的大理石般花纹的美丽星球,在小行星撞击时似乎一阵战栗,然后,无声的、汹涌的冲击波扩散着毁灭一切,慢慢吞没了整个地球。

我把她拉过来,吻了她的额头,很轻,这是安慰的吻,“我们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她紧紧地抱着我,仿佛永远也不愿放开。

“那些漫画,你还记得吗?”我问。

“我记得里面都是很大的机器人,我那时想:日本可真强大啊。”

我试着想象这幅画面:英雄般的巨型机器人遍布日本,拼命地救人。

扬声器里播放着首相的道歉,也有人在手机上看。

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但我记得他的声音非常虚弱,看起来十分苍老。他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歉意:“我让人民失望了。”

谣言原来是真的。飞船建造方从政府拿了钱,但是并没有造出他们承诺的强大飞船,直到最后他们还在隐瞒。我们发现真相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日本不是唯一一个让人民失望的国家。早在人类刚发现锤星将撞击地球时,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就开始争论谁应该为联合疏散计划付出更多。后来,联合疏散计划崩溃,很多人决定索性赌一赌锤星撞不上地球,干脆把金钱和生命花在互相争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