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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接口(63)

作者:刘宇昆

楼层中间是许多小隔间,其中一间属于里娜。她的旁边有两台打印机。它们的嗡嗡声跟冰箱有点相似。许多人从她身边经过,去取打印的文件。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想要跟坐在旁边的这个女孩打个招呼。里娜肤色苍白,淡金色头发,肩膀上总是披着一件毛衣,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没人知道她眼睛的颜色,因为她从不抬头。

然而她周围有一股凉意,仿佛脆弱而不愿被打破的沉默。尽管大家每天都看到里娜,但大多数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段时间过后,再要问就有点太尴尬了。于是,在办公室此起彼伏的日常聊天中,人们都不再理会她。

里娜桌子底下有个小冰箱,是公司专门为她安装的。每天早晨,里娜冲进自己的小隔间,打开隔热午餐袋,从塞满冰块的隔热杯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三明治袋子,里面装有那块特殊的冰。然后她将冰块放进冰箱,长出一口气,坐到椅子上,等待心跳平复。

在背对着港湾的办公室里,人们的工作是回答面对着港湾的办公室里的人提出的问题,他们得通过电脑找出答案,而里娜的任务是把答案用合适的字体排到合适的位置,再用合适的纸张打印出来,然后送去面对着港湾的办公室。有时候,小办公室里的人太过忙碌,就把答案录到磁带上,让里娜输入电脑。

里娜总是在小隔间里吃午餐。虽然离开灵魂一小段时间也不至于生病,但里娜喜欢尽量靠近冰箱。有时候,她需要把某个信封送到另一层办公室。离开座位后,她会想到突然停电的状况。因此她在走廊间匆忙穿行,直到喘着气回到冰箱旁的安全地带。

里娜尽量不去想生活对她的不公。要是出生在冰箱发明之前,她根本活不下来。她不想显得不知感恩,但有时候那并不容易。

下班后,她不跟其他姑娘一起去跳舞,也不去约会。她晚上就待在家读各种人物传记,沉浸在别人的生活里。

《回忆录:与T.S.艾略特3的晨间漫步》

在1958年至1963年间,艾略特是修订《公祷书·诗篇》的编委会成员。他当时已相当虚弱,完全不再碰他的那罐咖啡。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编委会修订《诗篇第二十三》的时候。四个世纪前,当科弗代尔主教把它从希伯来语翻译成英语时,他的译文相当随性。编委会一致认为,诗篇的中心隐喻应该译为“深黯的峡谷”。

在那次会议上,艾略特数月来第一次泡了杯他的咖啡,其浓郁深沉的香味令我难忘。

艾略特啜一口咖啡,然后用朗诵《荒原》时的迷人嗓音念出那句渗入每个英国人血管的经典译文版本:“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4。”

投票结果,大家一致同意保留科弗代尔的版本,尽管它有点修饰过度。

在我看来,艾略特对传统、对圣公会的热忱,以及他的灵魂与英语的紧密融合,总是会令人感到惊讶。

我相信,这是艾略特最后一次品尝他的灵魂。从此以后,我常常希望能再次闻到那香味:苦涩、焦灼、克制。这不仅是一个真正英国人的灵魂,也是一个天才诗人的灵魂。

里娜心想,用咖啡匙配量灵魂5,有时候一定很可怕。也许这就是艾略特缺乏幽默感的原因。

但咖啡罐里的灵魂也有其可爱之处。它能使周围的气氛更活跃,让每个听到他嗓音的人敏锐清醒,更乐意接受他那神秘繁复、难以理解的诗句。艾略特的灵魂散发出的气味给他的每个字都带来一种意义深远的张力,就像喝下浓郁刺鼻的饮料。没有它,艾略特写不出《四个四重奏》,世人也无法理解这部作品。

我很想让美人鱼为我唱歌6,里娜心想,这就是艾略特喝下灵魂咖啡之后梦到的吗?

那天晚上,她没有梦到美人鱼,而是梦到了冰川。那连绵无尽的冰,需要上百年才能融化。尽管视野里没有活物,里娜却在睡梦中露出微笑。这就是她的生活。

那新人第一天来上班,里娜就知道他不会在那间办公室里待太久。

他的衬衫是几年前的款式,早上也没刻意擦亮皮鞋。他身材不高,下巴也不是那么棱角分明。从里娜的隔间顺着过道直走,就是他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很小,只有一扇朝向隔壁大楼的窗户,门外的名牌上写着“吉米·凯斯诺”。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又是一个每天在大楼里穿梭的普通年轻人,默默无闻,充满野心,也充满失望。

但吉米是里娜见过最轻松自在的人。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能很自然地融入进去。他说话不太大声,语速也不太快,但人们都愿意与他交谈,接纳他。只需寥寥数语,他就能让别人笑出声来,并且感觉自己也多了几分风趣。他对人们报以微笑,让大家心情愉快,感觉自己也更英俊、更美丽了。他整个上午在办公室进进出出,看上去很忙碌,但又能偶尔停下来轻松地聊两句。当他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里面的人会继续让门敞开着,不愿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