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在意的是冰冻室。她喜欢打开门,等上几秒,让凝结的冷雾消散,感受手指、胸口和脸上传来的凉意。等到冰箱电机启动时,她便关上门。
当她检查完所有冰箱,公寓里充满了低沉的电机轰鸣声,犹如一曲自信的合唱,这对里娜来说,意味着安全。
卧室里,里娜躺上床,盖好被子。她在墙上挂了些冰川和冰山的照片,她看着它们,就像是看着多年老友。床头的冰箱上放了个相框,里面是她大学时代的室友艾米。这些年来,她们失去了联络,但里娜还是留着她的相片。
里娜打开床边的冰箱,凝视着盛有她那块冰的玻璃盘子。她每次看时,都觉得冰块变小了。
里娜关好冰箱门,拿起搁在冰箱上面的一本书。
《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1:一幅由朋友、仇敌与爱人的书信描绘出的肖像》
纽约,1921年1月23日
最亲爱的薇芙,
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到文森特的旅馆去见她。她告诉我,她已不再爱我。我哭了。她很生气,说假如我无法自控,还不如马上离开。我请求她为我泡点儿茶。
是因为那个她正在约会的男孩。我早就知道。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感觉尤其糟糕。真是冷酷无情。
她吸了两支烟,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受不了那苦味,因此只吸了一支。事后,她给我唇膏,让我补一下唇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我们仍一起住在瓦萨学院的宿舍里。
“为我写一首诗吧。”我说道。至少这是她欠我的。
她似乎想要争辩,但又忍了下来。她取出蜡烛,装进我为她制作的烛台里,同时点燃两端2。当她像这样点亮自己的灵魂时,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刻。她容光焕发,苍白的皮肤就像透光的宣纸灯笼,仿佛即将化作一团火焰。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好像要把墙壁拆了似的。为了避免打扰她,我在床上抱起双腿,把她的红披肩裹到身上。
她在桌边坐下,开始写诗。她一写完,立刻就吹熄了蜡烛,不愿浪费一丝一毫。蜡烛炙热的气息再次让我眼睛里充满泪水。她自己誊抄了一份,然后把原稿递给我。
“我的确有爱过你,伊莲。”她说道,“现在,乖乖地离开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的诗是这样开头的:
我的唇曾经亲吻过谁的唇,在何处,为何故
我早已忘记,是谁的手臂
枕在我的脑下直至清晨,但今夜的雨声中
满是幽灵,隔着玻璃窗敲打、叹息
聆听回应—— 薇芙,那一瞬间,我想要夺过她的蜡烛,一折为二,扔进火炉,让她的灵魂熔化消失。我要她在我脚下翻滚挣扎,乞求我让她活下去。
但我只是将诗稿丢到她脸上,然后离开了。
我整天在纽约的街头游荡,无法将她那残酷的美丽逐出脑中。我希望自己的灵魂更加坚实厚重,能够依靠自身的重量沉淀下来。我希望自己的灵魂不是口袋里那根丑陋的鹅毛,轻飘飘地围绕着她的火焰随风飞舞。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飞蛾。
伊莲
里娜把书放下。
她心想,能够点亮灵魂,随心所欲地吸引男女众生,才华横溢,不惧后果,倘若拥有这样的生活,她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
米莱选择将蜡烛两端都点燃,活得璀璨光亮。当那蜡烛燃尽后,她在疾病与药瘾中英年早逝。然而在生命中的每一天,她都可以选择:今天我要活得灿烂吗?
里娜想到自己的冰块,它被孤零零地困在黑暗阴冷的冰箱里。冷静,她心想,别多想。这就是你的生活,了无生气。
里娜关掉灯。
当里娜的灵魂最终现形时,负责照看分娩的护士差点没注意到。不锈钢托盘里忽然出现一块冰,就像鸡尾酒会上人们放在玻璃杯里摇得叮当作响的那种。冰块周围已经有一摊水,边缘的轮廓变得越来越圆滑。
他们赶紧搬来一台紧急制冷机,把冰块放进去。
“我很遗憾。”医生对里娜的母亲说,而她正看着女儿平静的面孔。无论再怎么小心,他们能让冰块保持多久不化呢?不是把它放进冰箱就可以不管了。灵魂必须离躯体很近,否则躯体就会死亡。
屋里没人说话。婴儿周围的气氛十分尴尬,一片沉默寂静,言语仿佛冻结在人们的喉咙里。
里娜在城区的一栋大楼里工作,挨着停靠许多游艇的码头。她从没登上过那些游艇。大楼每一层楼边缘都有几间带窗户的办公室,其中一间俯瞰着港湾的房间比其他房间更大,装潢也更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