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因为我才这样做。”大卫说,“你自己的生活,必须遵从你自己的选择。”
他的意思是,你必须是自由的。
我想起自己那些轻松的旅程和艰难的爱情,自豪的成就和谦卑的悔恨,富丽堂皇的姿态和简单渺小的快乐。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种感觉在我体内震荡,仿佛一只跨过沙滩的螃蟹,朝着汹涌袭来的潮水爬去。
“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我说,“我们并不拥有对方,但是我们愿意相濡以沫。”
凯西试图劝阻我。我们一同坐在门廊上,分享着一盘饼干和一罐柠檬水。那是一个夏日,暴雨初霁,世界显得既古老又年轻。
“没有死亡的生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她说,“你会陷入爱河,又会走出来。每一段感情和婚姻,每一份友谊和偶然的邂逅,都是一条弧,有始有终,有它的生命,也有它的死亡。如果你寻觅的只是失去,要做的只是等待就好。”
我的女儿很聪明。也许对她而言,她所说的是真理。但她成长的世界与我的截然不同。正如摩西无法进入应许之地一般,我也无法忍受无穷无尽的生命。
促使我选择衰老死亡的并不是爱,而是一股想逃离时间束缚、逃离不断开始新生活的命运的欲望。
“在我那么多段生活里,我已经等待得够久了。”我说,“有些事情需要在规定时间之内完结。”
“那么,有史以来最长寿的女人,第一个有机会永远活下去的女人,同样也会成为第一个放弃这一切的女人。”凯西说着,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不想要你死。死亡赋予生命意义是一个谎言。”
很难想象她的语气和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竟那么相像。“即使是谎言,也是我所相信的一个谎言。”
我松开她,然后抬起双手——不出于恳求,也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在解释——搭成了一个弧,我双手的指尖几乎触到了一起。
所有的信念在最后关头都需要一次顿悟,一次凭理性的思辨无法获得的顿悟。
但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我重新燃起了艺术创作的激情。
这就是我向记者们讲述的故事,他们所要求的有人情味儿的故事。
我最后的作品不是塑化作品。停滞是真正的死亡。
与此相反,在“人体工厂”的协助下,我对自己的衰老进行着全面细致的记录。日复一日,高分辨扫描仪追踪着每一丝老化的迹象,每一个衰竭的器官,每一种丧失的机能。我的记录将是有史以来最完整的人体走向死亡之旅,它很漫长,逐渐揭开了生命背后赤裸裸的真相。这件作品并不浪漫,也不悦目,有时还让人痛苦,但更多的是让人厌倦。可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真实的。
终有一天,我孩子的孩子会难以理解这种不同的、短暂的、被生与死括在中间的生命存在形式。也许我的这份记录,能如各种形式的艺术一样,为观众架起一座理解的桥梁。
记者们离开后,我加入到大卫和孩子们当中——莎拉的孩子和凯西的孙子孙女——来到了沙滩上。我牵着大卫的手,我们布满皱纹的皮肤又凉又暖。这是个美丽的午后,很适合用来争相捡拾漂亮的贝壳,用脚印在沙滩上作画。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我耳边回荡,淹没了永恒的大海所发出的怒吼。
1 意大利古城,毁于火山大爆发。
2 耶鲁大学所在地,美国东部重要海港。
3 1英寸等于2.54厘米。
4 荷兰艺术家埃舍尔的代表作。
5 画作的一种类型,多联画的一种,分为三个部分。
6 又称墨迹图测验,在人格测验中被广泛应用。
状态转换
State Change
胡绍晏 译
2004年首次收录于《复调文集·第四期》(Polyphony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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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应该来一次状态转换。
里娜每天睡前都要检查冰箱。
厨房里有两台冰箱,分别连接两条独立的电气线路,其中一台的门上装有精巧的出冰口。客厅里也有一台冰箱,上面搁着电视机,卧室里那台则兼具床头柜的功能。走廊里还放着一台小小的方形冰箱,就像是大学宿舍用的那种。卫生间的水槽底下有个冷藏箱,里娜每晚都要补充新鲜冰块。
里娜打开每台冰箱查看。大多数时候,大部分冰箱里都是空的。里娜并不在意,她没打算填满它们。她之所以仔细查看,是因为这件事关乎生死,关乎她灵魂的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