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对死亡的征服会显得理所当然,而大部分曾经活着的人类已经永远逝去这件事,对她而言却会是个陌生的概念。
我们也许能永远相伴左右。
“你应该重新去和人约会。”查理说,试着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爱你,妈妈。可你真的需要多出去走走。”
儿子的外表比我老许多,他对我提出建议简直显得理所当然。
查理现在基本走不动了,中风已经导致他左半边的身体瘫痪。
他坚定地拒绝了我想提供的再生疗程。我不断地提醒他:治疗开始得越晚,效果可能越差。但他每次都只是摇摇头,笑一笑,然后说:“一辈子对我来说已经够长了。”
凯西握着查理的手,相较他那肤色斑驳、粗糙、长满了老年斑的手,凯西的手如瓷器般精致,完美无瑕。
凯西打出生起就接受了细致全面的抗衰老治疗,但并不会干扰她的生长发育,直到她的身体机能到达顶峰后才会开始冻结。她很幸运,没有遗传到导致乔恩去世的基因。我的女儿以及她这一代人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健康的人类。
“像我们年龄差距这么大的兄妹通常不会很亲密。”查理说。
“可我们有共同的故事。”凯西说着,用手深情地摩挲着查理稀疏的头发,像是一只掠过沙丘杂草丛中的鸽子。
当儿子不再需要我之后,我学着去爱他,正因如此,我对他的爱变得更加纯净,同时也更加不确定,仿佛沙滩上被太阳暴晒得快要裂开的骨架。
我蹲下身亲吻他的额头。他没有散发出将死的气息,看上去很满足。
“死亡的尊严不过是我们编造的谎言,用来化解临死之前的无可奈何。”乔恩曾对我说。可他的话也不全对。他没能活到看见现在这一幕。
查理进入了梦乡,再也没有醒来,我的生活也再次随之戛然而止。
凯西坚持要我听从查理的建议。毕竟,尽管我已经活了近一个世纪,却仍然有着年轻女人的身体。有时,她会拉着我一起出去,我们俩活似一对姐妹。
随着“人体工厂”和对手竞争,疗程价格越来越便宜,像我这样不老的男男女女也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探讨,如何让这场“常青革命”造福贫困国家,以及当所有人不再变老、不再死亡时,该如何控制人口的增长。人们甚至开始重谈殖民太空的计划,不再只是说说而已。
尽管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我却感到无所适从,与这一切脱了节。全世界在许多领域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变化,却没有一样变化令我动容。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只是受够了失去,受够了看着我爱的人离我而去。也许尽管有永生治疗,我的心却已经老了。
“这里的饼干没了以前的味道。”我说。这家甜点店的东西香气扑鼻,却不得我意。有时,我很想念用反式脂肪做的食物。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买到旧式甜点。”一个年轻男子在我们的桌旁停下了脚步,我无法避开他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神。
凯西称有事要去一下柜台,我看见她在偷笑。
他和凯西差不多年纪。朝气蓬勃,风华正茂。
“我比看上去要老。”我说。
“大家都一样。”他说。他嘴唇上翘的模样融化了我的心,我原本已不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了。
大卫不相信生命延续这回事。
“死亡是生命的最美妙之处。”他说,“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提醒自己终会死亡,所以我才会去做令自己害怕、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事。正因为我记得自己总会老死,那天才会去和你搭话。”
他的手毫无顾忌地在空中快速比画着,丝毫没有停歇。
我开始回想和乔恩一起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然而能回忆起来的却屈指可数。我总以为自己有着无尽的时间,结果却整日碌碌无为。因为害怕放弃选择的机会,所以我虚度了自己的人生。我就像一只被囚禁在茧里的蚕,塑化了自己的生命。
全世界的人类都获得了永生,却没有变得更快乐。人们不再一起变老,不再一起成长。夫妻们不再相守一生,让两人分开的不再是死亡,而是厌倦。
我最小的女儿莎拉与查理在同一天降生,之间隔了整整一百年。
她将是我最后一个孩子。我已决定停止接受治疗,我想看着莎拉慢慢长大过上自己的生活,我想和她的父亲大卫一起步入暮年,为对方发生的变化而感到欣喜。我将在大限之日到来时死去,即便没有完成所有我想做的,即便没有看尽所有我想看的,即便没有学完所有我想学的,可作为一个女人,我对这一切已经很满足。我的生命将会像一道弧,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