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消失了。为了拯救你,我们必须把他从你的身体里切除。
凯柔和地引导我的思维,我脑海中浮现出又一段记忆。
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阳光从西墙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边形。凯缓缓地在我们面前来回走动。
“我们每个人都由许多组记忆、许多种人格和许多连贯的思维模式构成。”语声来自凯脖子上挂着的黑盒子,稍微有点呆板,但悠扬而清晰。
“相较于跟家乡的儿时玩伴在一起,当你跟大城市里的新朋友相处时,你的行为、表情,甚至语言是不是都有所不同?相较于跟家人在一起,当你在我面前时,你的哭和笑,甚至连生气的模样是不是也不一样?”
我和周围的学生发出少许笑声。凯走到教室的另一头,然后转回身,我俩的目光对视。祂眼睛周围的皮肤向外拉伸,使得双眼显得更大。我的脸上微微发热。
“统一人格是人类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错误观念。事实上,许多未开化的旧习俗都是基于这一理念。比如说,一名罪犯只不过是与许多人共享着一具躯体。犯下谋杀罪的人也可能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兄弟、好儿子。当他策划杀人的时候,跟他在给女儿洗澡,亲吻妻子,安慰妹妹或照顾母亲的时候,完全是不同的人。然而人类从前的刑事司法制度会对所有人无差别地予以惩罚,一起审判,一起监禁,甚至一起处死。这种集体惩罚多么地野蛮!多么地残酷!”
我根据凯的描述想象自己的头脑:化整为零,分成许多碎片。托宁人最鄙视的人类制度也许就是司法制度。考虑到祂们的心灵交流能力,这种鄙视完全说得通。托宁人互相之间没有秘密,而祂们的亲密关系,我们大概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司法制度受制于个体的不透明性,无法直接获取思维的真相,甚至需要诉诸仪式化的对抗,这在祂们看来一定是非常野蛮。
凯瞥了我一眼,仿佛能听到我的心思,但我知道,不通过接口这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很愉快。我是凯最喜欢的学生。
我抱住了凯。
我的老师,我的爱人,我的伴侣。我曾经到处漂流,而如今我已到家。我开始记起来了。
我触摸到祂脑后的疤痕。祂一阵战栗。
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了。不必担心。
我避开伤疤,小心翼翼地抚摸祂。
转生是个痛苦的过程。你们的生物演化进程跟我们不同,你们的头脑更难梳理,更难分离出不同的人格。记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稳定下来。你需要重塑神经纤维链,需要重新找回记忆,并重新理解它们。你得重建自身。现在患病的部分已经切除,你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依偎着凯,跟祂一起将我的人格重新拼凑完整。
我给克莱尔看那副面具,还有那份过于完美的电子档案,“想要获取这类装备,并伪造令人信服的电子数据,那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甚至可能在保卫局内部,因为我们需要清理电子数据库,删除转生者的记录。”
克莱尔咬着下嘴唇瞥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然后怀疑地看着那面具,“这真的不太可能。保卫局雇员全都装有接口,并且定期接受思维探查。我不明白内鬼怎么可能藏得住。”
“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克莱尔对我说,“亚当已经安装接口,塔乌正在对他进行思维探查。再过半小时就能清楚。”
我跌坐到她身边的一张椅子里。最近两天的疲惫犹如厚重的毯子一般裹挟着我。我一直躲避着凯的触碰,理由连自己也无法解释。我感觉自己很分裂。
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保持清醒。
我和凯坐在皮革双人椅上。祂身躯庞大,我俩不得不挤在一起。我们的身后是壁炉,我的后颈能感到从壁炉传来的温热。祂用左侧的胳膊轻抚我的背。我很紧张。
我父母坐在对面的白沙发上。
“我从没见过乔希这么快乐过。”母亲说道。她的笑容十分欣慰,让我很想拥抱她。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凯通过黑色发声器说道,“我猜乔希很担心你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俩。”
“仇外分子一直都存在。”父亲说道。他听起来有点喘。我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会意识到这就是他病症的开端。一丝悲伤冲淡了我快乐的记忆。
“从前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凯说道,“我们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始终希望着眼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