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不是件容易的事。
几日来我食不下咽,变得病恹恹。旅馆将我赶了出来,我只能睡在冰冷的海边,不光哆嗦还咳嗽。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我差点死了。
出院后,我一直在码头旁转悠,并没有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只是为了填补心中的空洞。
我从詹姆斯身上学到了人生的一课,即光有自由是不够的,爱亦是如此。我不再期望别人的救赎。我像做几何证明题一样,列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需要一个容身之所,然后我需要收入来保住这个蜗牛壳,而我得用双手工作才能获得收入。
一栋楼前挤满了人,我走近后,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到了前面。
橱窗里坐着一个“人”,姿势像是罗丹的“思想者”,只不过皮肤被剥离,凸出的肌肉纤维和血管暴露在外。该作品的精细程度极高:我能看见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腱,和每一根在人体组织里忽隐忽现的毛细血管。
覆盖于五脏六腑之上那层薄薄的肉也被切开,将拼图般颜色各异的内脏展现在人们眼前。他两边的眼睑均被切除,一只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群,另一只则被剜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眼窝。颅骨顶部被移除了,仿佛被摘了帽子。而其下的大脑像是新鲜的蛋奶酥。
“人体工厂:揭开人体机器的神秘面纱”——标牌上写着一句这样的话。而在下面,写着三个略小的字——“招聘中”。
我走了进去。
塑化程序的第一步是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接下来是解剖,将皮肤与脂肪剥离,让隐藏其下的人体结构一览无余。然后尸体将陆续被浸泡在酒精与丙酮当中,直到组织中的所有水分与脂肪完全被丙酮代替。这时,尸体将被转移到盛满聚合物的缸中,四周空气被抽出形成真空。在真空环境下,位于组织内的丙酮会沸腾,随着它被煮干,液态聚合物便会融入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直至塑料渗透进每一个细胞。
这套程序被称之为“注入”。
随后,就可以让尸体摆造型了。接下来,再用高热或是气体进行处理,使得聚合物分子链交联、硬化。此时的尸体俨然成了一尊塑料雕像,每一根毛细血管、神经和肌肉纤维均被保存了下来。
我正给尸体摆姿势的时候,艺术总监艾玛坐在了实验室工作台旁边的高脚凳上,观察着我。
摆尸体姿势这活儿有点像是在摆弄提线木偶。尸体上方的支架上悬挂着数百条不同长度的绳子,分别牵引着尸体的双臂、手指、双腿和头部,让尸体摆出需要的姿势。工作室里到处是摆好姿势的人体,像极了在强闪光灯下拍出的照片:这里是一具呈跳跃状悬停在空中的无皮男尸;那里又是一具一只乳房爆裂开来的裸体女尸,她抬起一条腿,犹如一名旋转的花样滑冰选手。
艾玛挪了挪身,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知道她的背有点问题,坐在高脚凳上肯定不舒服。但她不喜欢别人对她嘘寒问暖,所以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艾玛不是个适合闲聊的对象。我那些关于塑化程序的知识都是她教的,而大部分的教学时间她都未曾开口说话,只是把事情做好,然后让我照葫芦画瓢。如果我没有做正确,她会再来一次,直到我的表现令她满意,她才开始下一步。
几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原来喜欢我。每当她看见我忘记带午饭时,便会默默在工作台上留下一块糖;如果我带了午饭,她会坐下来和我一起吃,但仍旧一言不发。有时我会和她谈论自己正在读的一本书,或是看过的一部电影,她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几天后我会在工作台上发现她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那本书不错。”“你对那部电影的理解不太对,我推荐你看这一部。”
有一次她毫无理由地解聘了一名秘书,而就在前一天,那名女秘书曾在休息室里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议论我。列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这样问道,从来不去约会,也没有任何朋友。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意识到在艾玛眼中,语言是虚弱无力的。它只是思想的影子,狡猾、不可捉摸,而且虚假。人体可以被塑化、保存,成为永恒,可当丙酮与聚合物取代了血肉之躯之后,思想也随之永远逝去了。
“也许思想从来没有存在过。”艾玛曾这样对我说。她是个唯物论者,只相信眼见为实。
我喜欢她这一点。她不相信言语中流露出的虚情假意。我不想再要镜花水月般的亲昵,以及相守的虚假承诺。对艾玛来说,你的存在,你做的事情,每天在她左右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