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选边站。我厌倦了对立。
我的脑袋越来越晕眩,舞动的星光也越来越明亮。
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跳进星辰的海洋,就像一艘加速驶向群星的飞船。
祂们说,当我跌落下去时,是通洛吉接住了我,但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事后添笔润色的情节。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在手势当中掺入代表“促克”程度的元素,表示祂们并不相信这种道听途说。事实上,祂们的手势还有神话、传奇、故事和歌谣的意味。
后来呢?我问道。
你父亲,祂们告诉我,他松口了,于是“我们”和“你们”之间的界线消失了。
“你是唯一能理解祂们的人,”母亲说,“我想看看余生中我能不能理解你。”
我最后一次轻轻亲吻她的脸颊。
“为什么?”父亲问我。此刻,最后一批移民正要乘坐穿梭机升空,返回“拉帕努伊号”,准备再次踏上一段跨越世代的星空之旅,寻找新的家园。“为什么你要留在这儿?”
我搂住通洛吉,父亲愣了一下。他拒绝望向通洛吉的眼睛。我和通洛吉之间的关系令他厌恶难忍。
尽管卡拉兹人允许殖民者离开,没有加以干扰,尽管卡拉兹人决定不打算为数百名被屠杀的同胞复仇,我父亲依然确信,卡拉兹人没有道德和理智,因为当祂们的孩子被杀时,祂们仍拒绝投降。
“我当初真不该同意让你在祂们中间长大。”他喃喃地说。
我正要开口,母亲抢先说道:“不要对他太苛刻。”
“他的笨脑壳无可理喻。”我说道,“他是个蠢货。”
“当你从墙头跳下去加入卡拉兹人时,也是他命令大家停止射击。因为你,他放弃了对殖民地的责任,放弃了他的灵魂。他对你的爱,你无法理解。”
我无言以对。他把我的生命看得比十万卡拉兹人的生命更重。他宁愿输掉战争,把殖民地交给卡拉兹人处置,也不愿让我有受到伤害的危险。对他来说,“人类”和“卡拉兹人”之间,“家人”和“陌生人”之间,“我们”和“祂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正是在这道鸿沟的基础上构筑起道德理念的大厦。
这是一种卡拉兹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思维方式,而我也只能有个模糊的概念。
“你更像祂们,而不像我们。”父亲说。
你说得对,我说道。然后,我将双拳抵在自己心口,促克。但我的动作很轻。我超越一切地希望,他能明白我语义表达中的微妙之处,希望他能理解,我想尽量减少对他的伤害,我仍把自己看作他的女儿。
我仍然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
我解开缠在凯特手指上的绳线,然后用绳线翻出一个自创花式——“思维的形状”。
“思维的形状”可以依次转变为彩虹、星斗、双轨,以及“新翻花绳两百例”中的各种图案。卡拉兹儿童常常在无聊时想象曾经在此居住的人类,于是创造出“新翻花绳两百例”。
我凝视着凯特的眼睛,就只用眼神示意祂接手翻出新图案的绳,并继续翻绳。
一系列决定环环相扣,有些路径被打通,另一些则被关闭。
人类在卡拉兹人中间只居住了很短一段时间,卡拉兹人却因此而被改变,而我在卡拉兹人中间也发生了转变。
我现在明白,母亲搞错了。世界上绝不可能只有一种语言,一种思维方式。“拉帕努伊号”上的移民使用的语言已经跟祖辈们踏上飞船时有所不同。随着飞船穿越广阔的星际空间,语素也发生迁移与变异,旧的差异逐渐淡化,新的差异不断诞生。散布于群星之间的人类又开始讲成千上万种语言,每一种都能适应并塑造出新的思维和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已经发现,年幼的卡拉兹人更容易看到界线而不是渐变的层次,更容易看到分类而不是融合的谱系。卡拉兹语正在发生变化,语义变得不那么连续,而是更倾向于阶梯式的差异。也许有一天,祂们会看到彩虹有区隔的颜色,并把世界更明确地划分为“我们”和“祂们”。
凯特从我手中接过绳线,祂的叶状体平静安稳,祂的身体放松而愉悦。我用力抱住那孩子,并把绳线紧紧缠绕在祂手指上。于是,我和祂都安静下来。其他儿童以为这是某种新游戏,也跟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有差异,但没有分歧,我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存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