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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接口(23)

作者:刘宇昆

你们喜欢建墙,祂说道。

我只能尽力把祂的话翻译成意思最接近的英语。实际上,通洛吉并没说“你们”,而是指“跟你有不同程度亲缘关系的人们”。通洛吉也没说“喜欢”,而是类似“甚于饥饿者期望食物、不及孤独者期望陪伴”的程度。

假如每句话都要经过如此细微繁复的剖析,那可就太费劲了。试图完全忠实地还原语义会让翻译后的语句变得十分笨拙,就像我不得已而使用的合成代词。我喜欢用卡拉兹语思考,远甚于用英语。

那让他们感到安全,我尽量避免让语气听上去像在辩解。

你是想说“我们”?

通洛吉用的是英语单词。卡拉兹人发声很困难,但我可以听明白。

卡拉兹语的代词跟其他词汇一样,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层次。人类所说的“我们”(既可包含,也可排除交谈对象)“你们”(可能是单数也可能是复数2)“他们”(也许包含,也许不含交谈对象)等等,只不过是一系列细微渐变的语义中几个大致的坐标。我的手势把自己排除在租界里的移民之外,但通洛吉坚持使用人类的“我们”。

我愣了一下。

他们总是这样,通洛吉说。在祂的手势中,我也包含在“他们”之中,但并不完全等同于说“你们”。在他们看来,一切都要区分“我们”和“他们”。

我无法反驳。就像我喜欢用卡拉兹语思考,祂也已学会人类的思考方式。

他们谈到了战争,我说道。我有些犹豫,差点就用了代表“我们”的手势,但最终还是没有。

通洛吉的叶状体愤怒地颤动起来。你们说要做和平的访客,要学习,要互相帮助,但又总是想着战争,想着使用你们的先进武器。你们总是有正反两张脸,用两种声音说话。你们缺少“促克”。

握着箭和橄榄枝的雷鸟。我父母之间的争论。

母亲命名为“促克”的手势并非一个独立的词语,而是一组代表不同真实程度的词语。这一次,通洛吉使尽了全力拍打自己的胸脯。

但即便是很生气,祂依然措辞谨慎,对于我是否包含在“你们”当中,并未使用确定的表达方式。我羞愧地坐在那里,忘记了膝盖上的翻花绳。

稍后,通洛吉说,祂们中间也谈到了战争。我很惊讶。祂不是指租界,而是说我们身后的首都。

为什么?我问道。

在你们那里生活的儿童学到的东西比你父亲想象的要多,通洛吉说,大家都在谈论你们的武器有多厉害,你们的飞船有多强大,而你们的界线划分又有多清晰。

自我与他者,阴与阳,男与女。

我不喜欢祂们的言论,通洛吉说,祂们说的这些都是幻想,不是“促克”。

通洛吉说到“促克”时,再次用力猛捶胸膛,仿佛是在殴打自己。

我握住祂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指包裹住祂皮革质地的手指。片刻之后,祂用胳膊搂住我。我和通洛吉一起长大,我俩的高度也差不多。

我们互相抱住,既不像卡拉兹人四肢纠缠地拥抱,也不像人类那样把脑袋倚在对方肩头。我俩双手环抱着对方,额头互相抵住,通洛吉的叶状体轻轻摩擦我的脑袋。

接着,我还来不及反应,祂的胳膊便伸进我的衬衫,灵巧的手指贴着我胸口裸露的肌肤。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倒吸一口气。我给通洛吉看过“拉帕努伊号”上的性教育视频,通洛吉也告诉过我卡拉兹人如何通过亲密行为交换基因物质,那是租界的科学家们从没见过的秘密。

然后,我放松下来,并将手指放在祂嘴唇上。不一会儿,祂张开嘴,我把颤抖的手指伸进去,探索触摸其内部温热而细腻的膜状皱褶。

你确定?通洛吉停下来问道。

是的。我在祂嘴里比画,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层层敏感而柔韧的内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祂闭上眼睛,让表达语义的器官进入体内,接纳爱人的话语——不再有误解——只有信任、亲密与“促克”。

天黑之后,我们仍在星光下持续长久地互动。与此同时,租界和首都渐行渐远,关于战争的言论越来越真实,跨越了梦境与现实之间诸多无法言状的层级。

战争打响时,我在租界内。

因为这是父亲的计划。在他看来,我和母亲作为人质,是卡拉兹人唯一的筹码。

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带回租界,卡拉兹人并没有反对,这让他简直难以相信。多年来,他一直精心计划,每当我或者母亲去租界时,另一个就留在首都,因为他认为这样能向卡拉兹人显示我们有多信任祂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