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这个手势。”母亲说。
但我并没留意她的话。我注视着男孩的手在空中上下来回地比画,感觉那似乎是个玩耍嬉戏的动作,有一种纯粹的快乐感。
男孩看着我们困惑的脸——他知道我们无法理解吗?然后他试图改变策略,用食指在空中画出一个“Z”字。
“这手势我认识,”母亲说,她的语声兴奋而急促,“这是否定助词。”
然后,男孩合拢双手,贴向长腿上方那敦实的躯体。
“这我也见过,”母亲说,“不过我搞不懂确切的意思。也许是‘真实’‘真相’‘事实’的意思,让我看一看——”
母亲取来电脑。她设计出了一种方法,用来书写卡拉兹人的手语。她把每个手势分解成若干元素——位置、形状、动作、方向、亮度以及语境——并用自创的字母表记录下来。这能让辨识手势更加容易,也便于她给手势取名。“对,这手势叫作‘促克’,经常在谈判中出现。”
不是真的,我心想。然后我再次望向地上的武器。我把它捡起来,对着两头查看。
“萨拉!”父亲试图阻止我,但母亲拦住了他。
棍状武器的两端没有开口。这是所谓的“武器”是个玩具,由类似实木的材料制成。
我试图重复男孩刚做过的第一个手势,一边交叠双手画圆,一边扭动手指,就好像模仿蜘蛛沿着钟面边缘爬行。
“‘艾斯勒斯’,”我听到母亲在身后低语,“‘艾斯勒斯’是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那箭筒,然后推开父母,跑进屋里,找出小时候父亲用废弃的隔热泡沫为我雕刻的“拉帕努伊号”模型。
我把模型递给那男孩,再次比画“艾斯勒斯”的手势。我大声说给父母听:“玩具,他说这是玩具。不是‘促克’。”
男孩头顶的叶状体又开始颤动,就像是系在飞船通风口的飘带。他将交叉双手放在脑后,然后又松开,把手移到面前,伸开手指在空中舞动,就像是弹奏看不见的钢琴。
“这些手势看起来很复杂,”母亲低声说,“但一定是由一个个互相独立但又能够组合的微手势组合而成。”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那孩子舞动的手指令我着迷。我感觉自己的手仿佛也在跟着一起舞动,就好像这些动作正凝聚成某种语义。
“他在一遍遍重复同样的手势,”母亲说,“‘通洛吉’。”
通洛吉,通洛吉,通洛吉。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通洛吉是女孩,而不是男孩。也许是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神好奇却不咄咄逼人。也许是她脸上的皱纹忽然显得很美,仿佛精心蚀刻的妆容。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其中似乎有一丝理解闪过。
我把双手放在脑后,然后说道:“萨拉,萨拉,萨拉。”
通洛吉口中吐气,试图模仿我的语声。
我笑了起来,通洛吉的叶状体阵阵颤动。
于是,我成了两个种族之间的桥梁。
小时候,母亲让我把飞船想象为连接世界之间的桥梁。
“拉帕努伊号”的名字来自古地球上一个神秘的种族,那是一群英勇的男男女女,敢于用小小的独木舟挑战广阔的海洋,他们凭着不屈不挠的意志跨越了不可思议的距离,散布到大洋里星星点点的小岛上,就好像人类跨越虚空前往分布于太空中的宜居行星。
我是在飞船上出生的第十四代人。成长过程中,供孩子奔跑玩耍的空间并不多。当我看到旧视频档案里不受约束的运动和无限的空间时,感到十分羡慕:芭蕾舞者,海葵挥舞的触须,摇曳的树木和平原上成群奔跑的动物。那个星球是我从未造访过的故乡。
飞船上噪声不断:机械的摩擦声,空气循环系统的嗡嗡声,许多个家庭挤在过于狭窄的空间里不停地喃喃低语。但在卡拉兹星,你可以探索无穷的空间,也可以沉浸于无尽的宁静中:即便是争论也没有声音。只要闭上眼,你就能躲进自己的世界。
“你喜欢这种反差吗?”母亲问道。我点点头。我喜爱这里的新生活,尽管父亲总是充满焦虑与担忧,觉得和平不会持久。
“留意反差是我们的天性。”母亲说。她一直在学习档案里那些早已灭绝的古地球语言,以寻求灵感。她解释说,一种语言的发音并非连续的变化谱系,而是通过感知归类为独立且差别悬殊的元素,亦即音素。声音可以有无数种变化,但仅有某些差异是有意义的。有些语言注重音调,有些则不在乎;有些语言区分送气爆破音和非送气爆破音,有些则不加区分;有些语言中对响音不发声赋予特殊的含义,有些则没有这类规则。想要学说一门语言,必须了解哪些发音差异是有意义的,可用于区别音素,这一点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