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以柯咗利人为例。它们发现卡鲁伊人将一个柯咗利人失落的石头大脑改造成了研究基地:那些小小的空间和孔道曾经流淌过形成思维的古老水流,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实验室、图书馆、教室和大讲堂,新的思想活跃其间。柯咗利人代表团曾造访此地,试图复原它们祖先的思想,但是临走时它们深信,这才是祖先大脑的最佳归宿。
卡鲁伊人似乎能在不知不觉中收到过去的回声,仿佛它们在久被遗忘的古老书籍上建造城市时,碰巧撞到了书中意义的精华——不管时光如何消逝,这些意义都不会消失。
它们不知不觉地阅读了这些书籍。
装满感知的容器在冰冷、虚无的宇宙中发光,就像黑魆魆的茫茫大海中的水泡。它们翻滚、飘移,时而聚拢,时而破碎,浮浮沉沉之际漂向未知的海面,在身后留下了盘旋的、发着磷光的痕迹,形状各异,就像人们的签名一样独特。
人人都在书写自己的书。
1 黑洞最外层的边界,任何光线都不可能从事件视界内部逃脱。
2 古代克里特岛上使用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解。
3 古代印加人结绳记事,不同的绳结有不同的意义,至今未被完全破解。
思维的形状
The Shape of Thought
胡绍晏 译
2013年首次收录于科幻短篇集《天空的另一半》(The Other Half ofthe Sky)
——
有差异,没有分歧,我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存续下去。
在漫长的旅途中,人类的孩童出于无聊创造出“翻花绳两百例”。花绳的形状从彩绘手帕变成碗面,又从碗面变成马槽和渔网,而这些只是其中最初级的变化。
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年幼的凯特一边哼哼,一边抬起手,那绳子紧紧地缠绕在祂手指上。祂看了我一眼,我挥挥手作为回应。祂跟通洛吉一样,长着优雅的长脖子和圆滚滚的身体。看着祂,就像看着我爱人小时候的模样。
虽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但我仍感觉这种生造的人称代词有点古怪,就像是一颗小石子堵在流畅的思维中。
绳子从一种形状变到另一种,就像记忆的互相融合,又像是故事场景的切换。然而在两种形状之间,绳子须经历成百上千种没有名称的中间状态:近乎成形的彩色手帕,尚未完成的碗面,略见雏形的马槽,等等。
许多年前,在“拉帕努伊号”飞船上,我和朋友们玩翻绳时动作迅速,欣赏绷紧的绳线构成一幅幅美妙的图案。当绳子仍处于松松垮垮的中间状态、尚未构成有名头的图案时,我们并不感兴趣。
此刻,我眼前的孩子们动作缓慢而从容,对绳子松紧间的每一种状态都十分着迷。祂们不在意绳子是松弛还是紧绷。对祂们而言,绳子松弛或是紧绷并没有区别,手是移动还是静止也没有区别。我教给祂们“翻花绳两百例”,而在两百种图案之间,有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图案,祂们给每一种都取了一个名字。
机灵的伊罗凑过来,因为接下去该轮到祂翻绳了。祂是凯特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玩伴。我听到伊罗四条腿上套着的硬壳鞋在游乐场的沙地里磨蹭,祂正左右摇晃着,思索着如何下手。
卡拉兹人很喜爱这种来自人类的游戏。我母亲认为,祂们喜欢其中那精妙的仪式感:参与者轮流翻绳,在手指无声的操控与支撑下,紧绷的绳索构成一幅幅精巧的图形。
“也许祂们会把它看作对生活的隐喻,”她说道,“给予,接受,发言,观察,支配,服从。”
“你总是用大脑里早已成形的回路过滤眼中看到的一切,”我答道,“通洛吉说得没错,你无法看透祂们的天性。你无法感觉到——”我抬起双手,互相握住,然后紧紧地捂在胸口,仿佛是给伤口止血。这是卡拉兹手语中的一个词语——其实是一组相近的词语——我一直无法向她解释明白。
“促克。”她看着我的手,下意识地说。
母亲总是力图把卡拉兹语简化为一系列独立的手势,拆解出一个个可记录的最小语义单元,以适应我们的思维和语言模式。母亲靠这些语言元素强行构造出一种机制,用以描述难以言喻、无法名状的概念。
而我虽然很了解卡拉兹语,深知这并非良策,却也不得不使用她的方法,因为我的思维仍需要这类语义元素充当定型的楔子。
我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身体两侧,徒劳的努力令我感到疲惫。这是我最后一次试图与她理性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