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一阵战栗。每个伦敦人都知道,只有野蛮人才住在大地上。“我宁可待在安稳的甲板上。”他说。但赫丝塔显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从她扭曲的嘴唇里源源不绝地流出话语,就好像她自己都没有其他选择一样。
“那里有一座城镇,叫作游陵镇。它曾经一度四处游走,但人们厌倦了不停逃离更大的城镇,于是他们让它漂洋过海来到橡树岛,卸掉了它的轮子和引擎,把它嵌进了山麓。它已经扎根在那儿一百多年了,你根本看不出它曾经移动过。”
“可那太糟糕了!”汤姆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完完全全的反牵引主义者!”
“我的妈妈和爸爸从前住在一条远离镇子的路上。”她完全无视他,继续讲了下去,“他们在荒地边缘有一座房子,与海潮为伴。我爸爸是一个农夫,妈妈像你一样是个历史学家——当然,比你要聪明太多。她每年夏天乘坐她的飞艇离开,去挖掘古代科技,但到了秋天就会返家。在寒冬的夜里,我总是爬到她在阁楼上的书房去,吃夹了奶酪的吐司,这时她就会给我讲述她的冒险经历。
“七年前的一个夜里,我在很晚的时候醒来,听见阁楼上有争吵的声音。于是我爬上梯子,瞧见瓦伦丁就在那儿。我认识他,因为他曾是妈妈的朋友,路过的时候会经常来探访。只是那晚他并不很友好。‘给我那个机器,潘多拉。’他不停地说,‘把美杜莎给我。’他没见到我在看。我就站在梯子顶上,往阁楼里张望,害怕得不敢再往上爬,也害怕得不敢回去。瓦伦丁背对着我,而妈妈面对他站着,拿着那个机器。她说:‘去你的,泰迪乌斯,是我找到的,它是我的!’
“然后瓦伦丁就抽出了他的剑,然后他……然后他……”
她暂停下来,大口喘息。她想要住口不语,但回忆的浪潮汹涌而来,载着她回到那个夜晚,回到那个房间,回到她母亲的那张星图,鲜血喷溅在星图上,仿佛新的星座。
“之后他转过身,发现我正在看,便朝我冲过来。我赶紧往下跳,他的剑只划破了我的脸。我摔下了梯子。他一定以为把我杀了。我听见他走到妈妈的书桌那里,开始在纸堆里翻找,于是我跳起来就跑。爸爸躺在厨房地上,他也死了。就连狗也都死了。
“我跑出屋子,看见瓦伦丁那艘巨大的黑色飞艇停泊在花园另一头,他的手下等候在边上。他们追赶我,但我逃脱了。我跑到船坞,把爸爸的小船撑离岸边。我想我当时是打算去游陵镇求救——我当时还很小,以为医生可以救治妈妈和爸爸。但疼痛还有失血让我过于虚弱……我设法解开了缆绳,海流就把船卷了出去。接下来我记得的事情,就是在大狩猎场的岸边醒了过来。
“在那之后我就住在野外。一开始我不记得太多事情,就好像他切开了我的脑袋,我的一部分记忆洒了出来,其余的则是一团乱麻。但慢慢地我开始回忆起来。有一天,我记起了瓦伦丁,记起了他干下的事。就在那一天,我决心找到他,以他杀死我父母的相同方式,把他杀死。”
“那个机器是什么?”在长长的沉默之后,汤姆问,“那个什么美杜莎?”
赫丝塔耸耸肩(这时天已经太黑了,看不见她的动作,但汤姆听见了她耸肩,她的肩头在脏外衣下移动的声音):“是我妈妈找到的某个东西。古代科技。它看上去并不重要,就像一只金属的足球,到处是撞击出的凹痕。但他就是为了这玩意儿才杀了她。”
“七年以前。”汤姆轻声说,“那是瓦伦丁先生成为公会会长的时候。他们说,他在野外找到了某个东西,克罗姆十分高兴,于是就升了他的职,一举跨过了恰德雷·珀玛罗伊和其他所有人。但我从没听说过他找到的是什么。我也从没听说过美杜莎。”
赫丝塔什么都没有说。几分钟后,她开始打起鼾来。
汤姆坐在那儿久久不能入睡,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她的故事。他想起了在博物馆的冗长沉闷的日子里,他所做的那些白日梦。他曾梦想着和一个美丽的少女一起被困在野外,追逐某个凶残的罪犯。但他从没想过这会是如此潮湿阴冷,没想过他的腿会疼,也没想过那个罪犯会是伦敦城最伟大的英雄。至于美丽的少女……
在微弱的月光下,他望着赫丝塔·肖残缺粗粝的脸。即使在睡梦中,她也紧紧皱着眉头。他现在能更好地理解她了。她恨瓦伦丁,但她更恨她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丑,为什么在父母死去的时候自己却活了下来。他还记得大颠簸发生的时候他自己的感受。当时他回到家,发现自己的房子被压扁了,妈妈和爸爸也去世了。那个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心里充满自责,因为他没有和他们在那里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