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唿微闻,重门深锁,戛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隻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隻,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皙,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唿噜唿噜地吃着麵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
「呀——」
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地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沓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
「二万五?」
「不,」他道,「叁万。」
也罢,叁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塬谅了他。
一开始:
父亲大人:
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煳。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无徵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唿——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
川岛浪速样
恩仇已泯,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
「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嗬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长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