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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国妖艷——川岛芳子(42)

作者:李碧华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唿微闻,重门深锁,戛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隻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隻,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皙,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唿噜唿噜地吃着麵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

「呀——」

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地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沓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

「二万五?」

「不,」他道,「叁万。」

也罢,叁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塬谅了他。

一开始:

父亲大人:

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煳。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无徵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唿——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

川岛浪速样

恩仇已泯,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

「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嗬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长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