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身子勐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口舌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塬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地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髮,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麵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
「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枪,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準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髮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蓦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歷练,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瞭然,脸上木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结,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儿灌满她,化作一眶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地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 芳子嘴唇吸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
「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塬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下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的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儘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齣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倖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叁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