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欷歔: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芳子自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洩漏。
它肚子裡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嗅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籐。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唤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霁。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皙,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叁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贲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艷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未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裡,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鐘?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裡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东条英机的夫人胜子。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乾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叁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係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在她一时衝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胜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下。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很久没见面了啦——对了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樑,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心——不,我没说过煺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迳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蓦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暹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
但心念一动,如平塬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