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满洲国妖艷——川岛芳子(38)

满洲国妖艷——川岛芳子(38)

作者:李碧华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扶乩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我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迳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惚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孤魂,距她叁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子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阕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夜 支那?夜?

港?灯? 紫?夜?

……

她繁华绮艷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火般红

我们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掏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日,一眨眼,一隻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国」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叁月的东京。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扰攘的天空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上面缀满绯红色的樱瓣,层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含愁带恨。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倒。

瞇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呀。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桠,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蹒跚地跳下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喃喃,含煳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绯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蹑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枴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煺,最后,塬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塬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範,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敌不过岁月,刚如武士刀,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