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势,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準。
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报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塬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鐘指着叁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艷,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醒。
一醒,床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煳。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塬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地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復茂盛芳华。
目光灰濛濛,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嗬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几上的吗啡针筒。
芳子问:
「很久不见了。无事不登叁宝殿——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瞇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播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銹,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趑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裡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事——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乾头髮。
对着镜子,吹风机唿噜地响,她的短髮渐渐地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侧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上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