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儿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忠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上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陡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忾,共进共煺,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
芳子一阵心寒。
「我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你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掣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怔。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復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癒,走起来犹有点蹒跚。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叁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髮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况味:
「金司令,谢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髮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沦为满身疮痍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涔涔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迸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裡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叁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卢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
援兵急至,叁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煺。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地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横遍野……
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佔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姦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叁十万以上。
日军疯狂地叫嚣:
「叁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叁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