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宇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地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借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裡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裡挖鱼鳅,很难吧。」
「乾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脔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佔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叁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恨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扮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乾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係。
如果在前线,乾乾脆脆地死去,到天国裡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稜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復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鬍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觔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復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投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裡?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佈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话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芳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灵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鐘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
「任何斗争都流血,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贱,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歷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