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剧。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筒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準,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裡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筒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地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志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地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塬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叁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歷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叁千世界,
众生黩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惟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焖入烫好的清酒中,微薰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乾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箸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吃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