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
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
「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乾杯!」
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
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琥珀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袖管。
是枪弹!
乔装为僕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
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
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宇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
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藉浴血,死伤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
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脸来。
——她认出了!
是他?
是云开!
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艷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
每个角儿,在舞台上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
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
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乾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
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佈防——是上司的先见。
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
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
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模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甦醒时,哆嗦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緻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叁个人。
叁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叁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裡,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袍——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隻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裡,叁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