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对镜梳头,柔软的短髮叁七开,顺熘亮丽。脸色虽是病态地苍白,但淡淡地上了点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红。
穿上心爱的黑缎子长袍、马褂、小袄,戴上黑缎子圆帽,一身潇洒男装。
随从五六人,伴着她,到戏院子去。
「金司令,您这边请!」
戏院子的经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众浩荡地被引至二楼中央的包厢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来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个得势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经之处,观众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跷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着舞台,四壁红漆飞金,大红丝绒幔幕已拉开,台上男扮女装的乾旦,正唱着「拾玉镯」。男人上了妆,粉脸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镯推来让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着一柄黑底洒金折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抚又捏,随着剧情调情。
大家都视若无睹。
——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观众在台下吆道:
「好!」
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
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报的手下。他塬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
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
味自慢,靠不住。
她心裡有数。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叁个人发佈不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洩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
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
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揉在毛巾裡头,团给小厮拎走。
「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谀地媚笑着,「上等碧螺春!」
「唔。」芳子待接过茶盅,一沓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
他经过乔装。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
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
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
「没意思,我们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衣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棒,快打慢耍,棍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觔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经理赔着笑:
「是『闹天宫』。」
她把那望远镜对準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
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
芳子随意一问:
「武生什么名儿?」
「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
「是吗?看上去不错嘛。」
然后一众又浩荡地离开戏院子了。
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
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
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
他红了!
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窠的小鹰。才不过两叁年,他就一炮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开!
芳子心裡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
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鐘光景。
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暴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