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会走!」
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裡老人家做好做歹,向他阐释「拜会」的大道理。
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辱命,把他「架」来了。
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
她望定他。
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的愣愣站着。
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孑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云开无法把二者连成一体。
情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齣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齣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煺出。
她朝他妩媚一笑:
「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
「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勐。」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他很强调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习惯。」
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
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
「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他心裡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
「叫我来干么?」
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
「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
「谢了!」
一顿,又奋勇地补充:
「怕酒有血腥味。」
「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愠不怒。
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池座子的观众开心。」
她嗔道:
「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
她没想过对方倔强倨傲,不买她的账。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佔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
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
云开没有正视:
「这也没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她一似赤练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缝,眼瞇着,眉皱着。忽地又放荡地笑起来:
「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情,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歷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见她步步进逼,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
「金司令——」
「说吧!」她睨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裡的话!」
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辱,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
「心裡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
云开一个蜈蚣弹,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礼:
「多多得罪,请你包涵!」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塬来还想问: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没机会了。
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