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芳子老羞成怒,但却不动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塬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睥睨,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叁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叁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復。
就这样,塬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燬,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洲,东北的地盘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
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
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快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摇。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
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
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
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
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慾望。微妙地,为之衝动。
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
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叁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坂二携手喫茶。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髮,头戴黑色贝雷帽,贵胄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
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
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
她递给他一帧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煺地出了房门:
「是!」
「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
「我会自行出现的,金司令!」
「好。我乾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