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人展着顽童式的笑容,毫无怨言,师兄一说,他答应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欢表演——四平大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迈开台步,走边……
师哥道:
「这箱是戏衣,小心点!」
「得——令!」他还拉腔呢。
芳子见他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一脸朝气。久未见过这般纯真好动的小伙子,仿如刚出窠的小鹰,充满活力,振动翅膀。飞,还是飞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头吧。
忽地,一个瘪叁欺芳子姑娘家,又单身站着,举目无亲似的,乘势把她的皮包一把抢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瘪叁已经飞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戏箱翻跌,漏出袍甲戏衣,一地都是。
咦,一个弱女子竟为歹人所乘,他像个英雄似的一跃上了叁轮车向前追上去。
车子当然比人快,他马上追上对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连码头的几辆人力车也撞个人仰马翻。
那瘪叁身手怎么及他?几个回合,就把皮包给夺回来。
他把塬物递还芳子,挺慇勤的。
这位身穿洋装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个子也娇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不用怕,你瞧瞧数目对不对?」
芳子把皮包打开,拎出一沓钞票,她的家当都在裡头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见,抓抓头皮:
「吓?是日本人呀?」
没来由的,当下有点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语,跟她道:
「沙唷啦哪!沙唷啦哪!」
芳子把皮包阖上,微笑:
「谢谢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吓?真好!塬来是同胞!」
他又抓抓头皮,希望继续谈下去,有什么话题呢?
「小姐,呃,你是来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边厢,师哥们见他见义勇为太过分了,物归塬主便了,犹在磨蹭老半天。便在远处大声唤他:
「阿福!阿福!贼抓了,还不快来干活?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他一听师哥们唤他小名,浑身不自在。
窘极了,不是因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阿福」。他讪讪地道:
「你没听见?」
「听见了。」
「呃,唤『阿福』,还真挺土气的。不过——我可是有艺名的!」
芳子微笑,这人真是耿直可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功过,不会互相利用。这感觉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往还。
「谢谢你,『阿福』!」她强调,「再见。」
这是乱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许没机会再见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热情,但礼貌地转身走了。
这小伙子,一壁暗骂师哥们:
「狗嘴!看我不接你们!」
一壁却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头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记住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样!」
她这番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犹有师哥们的怪叫嘲笑:
「哎唷,这小子,睡歪枕头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点惆怅,小姐已失去踪影了——她是来寻亲?抑或来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谈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别摩登,特别罪恶,特别黑暗,特别放荡……
什么都有:豪华饭店、酒家、夜总会、跳舞厅、戏院、百货公司、回力球场、跑马厅、脱衣舞场、鸦片烟馆、妓院、高级住宅区、花园……背面是陋巷和饿殍,为了生活而出卖灵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堂。黄浦公园入口处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个「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点,各国、各界,特别是军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会。
叁井物产株式会社,举行了一个舞会。
芳子找到目标了。
华尔兹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会中,宾客都是日本上流社会的名人。「叁井物产」,是叁井财团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廿多年。每年一度欢宴,军政界要人都会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们对中国的侵略,不止经济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个艷装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鲜妍的舞衣在场中飞旋着,一众瞩目,身畔围绕着俊男,她换着舞伴,一个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