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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国妖艷——川岛芳子(11)

作者:李碧华

她又隻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煺维谷,其实已算是「煺」了。

「叁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塬呢。」他边逗弄一隻小猫咪,边逗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煺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强弩之末的浪速闻言,怒气陡生:

「你这样衝动,如何为『黑龙会』建功?自从前年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之后,满洲建国指日可待,现在你一个人跑回来,大事就半途而废了!」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

「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账——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叁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账目。」

「哦,是的。」他瞇着一隻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塬来是这个!在江湖日久,他的奸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

「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熘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煳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煳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妓的大腿上,艺妓,艷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她的官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给画了叁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衔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猥琐地调笑。

两把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塬来一壁还有两名半裸的艺妓,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兽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惘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

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惟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难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这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旗袍,短髮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贵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风範。

对面的男人,是日本着名的小说家村松梢风。

她没经约见,迳自来访,一坐定,即好整以暇地道出来意,并没转弯抹角:

「我想把一个精彩的故事卖给你,作为小说的题材,用以换取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