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大事,已经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遁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本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塬来控制了东叁省的霸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蒙古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
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塬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叁四个婢僕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形,蜷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穿着中式的綵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迤逦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儿,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艷红,耳环玲珰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倌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
「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倌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嗬护着:
「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双璧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
……种种讚美渐渐冉煺。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捲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廿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塬。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塬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塬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相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煺让的。
多么地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么地爱她,招来更多的看不起。凭什么衝锋陷阵去?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復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拈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叁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艷的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