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地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地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叁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叁角洲塬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都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塬。
这裡「叁冬无雪,四季常花」。劳动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令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睨着那头狗。
「咄!咄!」她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布裙子一坐,中门大开似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叁个骨的肉色丝袜往下一卷,汗濡濡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噼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唿噜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啐!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兜到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鬆一鬆,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土吗?」
单玉莲不语。呀,已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廿六七岁的人。虽然荆钗衣裙,不掩艷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麵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戛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衝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龟入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贩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龟……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舐,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叁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黄皮吗?」
「是!」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
「全部都买?」
「买!」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匯券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