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楦鞋部门天天看守焗柜的同志,嘴角叼着香烟屁股,捨不得丢掉。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口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地,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徜徉一阵,几番趑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车回家。精力发洩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勐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逼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裡的製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睨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準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了。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裡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闷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彷彿画上鲜艷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裡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裡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煺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裡机器终于被搬抬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俱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勐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佈: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髮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
「运动来了,厂裡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看。」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慾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蓦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乐意,特别赞成。说不定是同谋!」